对伍月来说,上海的这个早春因为与至亲团聚,增添了不少暖意。
一天晚上她去陪母亲吃饭,一直等到8点,伍余庆还没回来。母亲说,咱们先吃,菜都热两次了,不等他了。吃过饭,伍月去洗水果,母亲坐沙发上织羊毛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10点了,伍余庆还没回来。伍月有些焦急地问,庆儿以前也这么晚回来过吗?
母亲没抬头,也有过,但从来没在外面呆过一夜。应该也快了吧。
妈妈,现在上海其实乱得很,你要交代庆儿尽量早点回家,一定要多提防日本人。
知道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以后晚上没汽车送你就不要过来。唉,这世道,把人过得心惊肉跳,听说山东也沦陷了。
伍月心里一阵黯然,她从报纸上怎不知道韩复榘不战而退,把山东算是拱手让给了日本人?听说多地已沦陷,不知莲城怎么样了。想到小江的永德照相馆,她心口突然传出针刺般的疼痛。几年之后,伍月彻底相信了心灵感应一说,因为就在这晚之后的第三天,莲城沦陷。
伍月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问,庆儿只说他的大老板叫张先生,叫张什么?
母亲这次抬起了头,她想了一会,记得好像叫张啸林吧。
伍月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什么报上看过。
11点多,伍余庆回到家,进门就栽倒在沙发上,满脸仓皇。伍月和母亲紧张地对视了一眼,她坐到伍余庆身边,抚摩着他的头发,庆儿,你在路上遇到日本兵了?
伍余庆摇摇头,没遇到日本兵,是赌场里发生枪击案了。
到底怎么回事?
十点多钟,有两个人来赌场说要找朋友一起玩玩,等到他俩看到一个角落时,冷不丁突然掏出枪分别朝角落里射击。然后众人还没明白咋回事两人就逃离赌场,上了等在门口的一辆轿车,身手快极了。
上海滩这样的枪击案每天不知发生多少,知道为什么吗?
我离得较远没看清,听其他服务生说,刺客嘴里喊着要替国家锄奸。
伍月吸了口冷气,你们赌场出现了汉奸,所以有人来讨他们命了,这也是咎由自取,不必同情。只是赌场里人太杂,难保类似事不再发生,要不你另寻一份工作吧。
伍余庆一听赶紧摇头,我以后机灵点就是了,赌场给的工钱毕竟多些,再说现在找份工作多难哪,总不能让你供养我和妈妈吧。
伍月看着弟弟,叹了口气。
第二天回到照相馆,伍月问陆乔,陆老师,张啸林这个名字我听着熟,可是不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
陆乔脸上显出一种鄙夷的表情,这个人原来和杜、黄都是上海滩青帮的三大著名人物。不过,杜和黄不敢干的事他却敢干。
他先扭头小心地看看四周,才压低声音对一脸疑惑的伍月说,听说张啸林已经投靠了日本人,现在说不定有人天天想着怎么要他的命呢。
伍月似乎问他似乎自言自语,要了他的命就叫锄奸吧。
陆乔一愣,然后笑了,是,这就是锄奸,你懂的还真不少。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想要锄他呢?
军统的特工人员想要除掉这些投靠日本人的汉奸。
看着伍月姣好的容颜,陆乔叮嘱道,你出门要注意安全,不熟悉的地方不要随便去。
伍月点点头,我会的,您放心。
也许是受了那晚枪击案的刺激,伍月总觉得弟弟即使坐在家人身边也像掉了魂似的。她对他说张啸林是汉奸,要他远离张和赌场。没想到伍余庆不以为然地说,姐姐连这些都知道啊。张啸林是什么人我不管,可我知道自己需要挣钱让妈妈过得好一些。你知道吗,就是因为没钱,我眼睁睁看着父亲被病痛折磨却无能为力,最后还是被朋友资助了点钱才潦草将父亲安葬。
伍余庆越说越激动,我也知道有人想要张啸林的命,不过想要他的命还真不容易,不知谁有那么大本事。
说着,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伍月不经意捕捉到了这个表情,心里掠过一片阴影,她从小疼爱的庆儿和她分别得太久,刹那间她心里浮上一层迷惑:她真的了解这个刚刚重逢没多久的弟弟吗?
但也仅仅是刹那间而已。伍余庆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她肩膀说,姐,今天给我包顿饺子吃吧,我馋饺子了。
在短短几个月间,伍余庆目睹了军统三次暗杀行动。前两次军统顺利得手,枪法精准,被暗杀的目标据说都是汪伪线上的大人物。而昨天这次,发生在赌场门口,目标却是张啸林。当时张啸林要离开,伍余庆跟随在众人后面去送他,之所以如此,伍余庆是想近距离看看他的大老板到底有多威风。刚到门口,迎面几个穿便衣的人掏枪就向人群射击。几个保镖掩护住张啸林,快速还击,清脆的枪声密集地窜来窜去。伍余庆第一次感觉枪声就贴着自己耳边嚓响,他也恐惧,但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就在两个便衣中弹倒地另外几个撤退的同时,他用身体护住张啸林说,大帅赶紧回去。张啸林侧脸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退回自己的休息室。
今天一上班,伍余庆就得到通知他被提升为大堂助理,一步晋升为管理层,他为自己距离张大帅又近了些而兴奋,薪水当然也涨了很多。对于之前姐姐的劝说,伍余庆有自己的想法:端谁的饭碗听谁的,汉奸不汉奸的和他没多大关系,再说他又没为日本人做事,害怕什么?至于张啸林为日本人都做过什么,军统的人为什么要锄张,伍余庆也不愿深想。从年幼时就跟着父母流浪漂泊,他吃够了无权无钱被人欺凌歧视的苦。来到上海滩一年多,伍余庆的见识与日俱增,那些来赌场豪赌的,哪个不是有钱人,而大上海就是有钱人和有本事之人的天下。这样的人连日本人也会忌惮,比如他的张老板。他跷起二郎腿,点着了一颗白金龙,透过缥缈的烟雾,18岁的伍余庆仿佛看到了自己不远将来的锦绣前程。
法租界里的难民越来越多,租界方眼看超出自己的承受力,就拉出铁丝网禁止难民继续涌入。看着外面一群群面黄肌瘦、用求生本能去撕扯铁丝网的男女老少,伍月心里难过极了。在教堂捐米活动中,难民一队队上前领米,她把给每人定量的一小碗米依次倒进难民的口袋中。轮到一个中年男人时,他说了声谢谢,伍月听着口音很熟,应该就是莲城。
她惊喜地问,大叔,听口音你是莲城人吧,莲城现在?
中年人面色沉重地说,你不知道吗,已经沦陷好几个月了。
你知道永德照相馆现在怎么样了吗?
永德的房子没被毁掉,但生意已经停了,江老板我是认识的,不知道他出来没。
伍月失望地摇摇头,那么藏香阁你听说过吗?
藏香阁被炸得很惨,里面的妓女不是被炸死,就是被日本人强奸了,现在早就没人了。
虽然已经是初夏,伍月的心里、身上还一阵阵打着寒战。
回到照相馆,陆乔正在打着电话,她等陆乔打完,对他说,莲城也沦陷了,陆老师知道小江哦我表哥的情况吗?
陆乔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说,上周你表哥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电话线断了很长时间,最近才恢复通讯,他让你好好待在上海,相比之下,还是上海安全些。
她并不知道,陆乔只跟她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是小江的妻子和小儿子被日本人的机枪扫射身亡,大儿子下落不明。
第二天,陆乔坐火车去了南京,这段时间他天天看报纸听广播获取南京的最新消息。他在南京并没有亲属,但在南京读过六年书,现在那里还有他最尊敬的老师和师母。当年师母很疼爱他,甚至想把唯一的女儿许给陆乔,只因女儿在北京读大学时结识了一男友相恋才作罢。最近陆乔通过朋友从法国领事馆弄来两张通行证,这次去他就是要将老师和师母接到上海。
面对满目疮痍的南京城,陆乔心中再也唤不回当年的感觉。他一路心悸着找到了老师家,房子虽没被炸毁,但却是座空房。陆乔问了问邻居,听说老师和师母已经被女儿接走了,他才放下悬着的心。
老师没见到,陆乔却意外重逢了当年的一个女同学曹云曲。曹云曲热情邀他一起共进午餐,西餐馆里人很少,安静的氛围里每说一句话都能入心。后来当他回忆当时情景时,才明白曹云曲选择西餐馆对他进行攻心的用意。
曹云曲虽然已40岁,但因为是杭州人,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看上去顶多30岁。他们共同回忆了学生时代的趣事和理想,曹云曲当年就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而陆乔因痴迷摄影,更对南京的古建筑古文化感兴趣。
曹云曲说,当年我们都是热血青年,把尊严和理想看得高于生命,多年之后却选择了各自不同的道路,同学中也有沦为汉奸的。陆乔,你现在的理想就是安安稳稳做个照相馆老板吗,可是如果整个国家都被外族侵占了,上海这个孤岛还能独立多久?你个人又如何求得自由和安稳?
他点点头,没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心里却承认曹云曲说得对。
我下个月就要去上海,或许会在那待上几年,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他低声问道,你是军统还是共产党?
曹云曲没直接回答他,而是笑着说,你的英文现在还不错吧,以后到了上海我们见面就练英文,记住我的身份是华侨,是你的远房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