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悄悄到来,无论如何,还是租界内的人最先感受到春意的萌动。
伍月换了件薄阴丹士林棉旗袍,准备去诸圣堂参加义工帮忙照顾病人。刚走出几步,陆乔叫住她说有照片要急着冲洗。这段时间,想要被教会庇护的难民增加了数倍,不仅场所拥塞匮乏,人手也严重短缺,教堂主事只得组织起一帮信众做义工服务。
她回到陆乔办公室,一个三十多岁的外国人正跟陆乔用英语交谈着。伍月对他点点头,接过陆乔手上的胶卷,转身走进暗房。
下午,照片洗出来了,伍月看着这些照片目瞪口呆,一阵强烈的恶心翻腾在胸,她抑制不住地捂着脸抽泣起来。陆乔和外国摄影师走进来,心情沉重地看着照片,半晌,陆乔拍了拍伍月的肩膀说,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南京城遭屠杀的惨况。麦尔拍下的只是部分场景,他要把这些照片送给在上海的外国杂志,要让世界其他国家都看到日本的侵略真相。麦尔走过来,对伍月说,你的技术很好,谢谢你,伍小姐。他的汉语说得生涩但是表情郑重。
伍月并不知道,其实几个月前,上海英文报纸《大陆报》的中文版上就报道了侵华日军在南京的集体大屠杀:“城内无辜居民的尸体铺满了街道。靠江边的城门口,尸体堆成山,高及一米。汽车和载重汽车来来往往在尸体上面走过。”不仅伍月不知道,很多上海人也都不知道,或者虽然也听说过,但只要不是亲眼所见,都可以装着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么残忍的一支民族。
陆乔的心情远比伍月沉痛,他的整个中学时代都在南京度过,那些青嫩欢快的日子和那座美丽古城早就一起融进他生命深处。从大屠杀以来,世界的焦点都落在了南京。可是南京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难进去,电话通讯一度中断,他每天都在焦灼中度过。这些日子他一直打听还在南京的同学老师,听说他的杜老师和师母暂时没事,他略略有些放心。他就读的中学因是教会投资建的学校也幸以保存。
伍月在恍惚中过了几天。一天下午,店里只有她自己,陆乔办公室里的电话“铃铃”响起来,她接过来“喂”了一声,里面没声音,她又问,喂,您找哪位?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年轻得有些稚嫩的声音,却像隐藏着巨大的不安,请问,这里有位伍沁儿小姐吗?
伍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她不敢呼吸,不敢乱想,镇定了一下,她说,我就是,请问您?
她刚说完,顿时感觉电话线里冲进来一股激流:姐姐,真是你吗,我是庆儿啊,终于找到你了。
伍月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击中,呆愣了几秒后对着电话大声说,庆儿,真的是我,我们终于相聚了。我现在辣斐德路441号耀华照相馆,你现在就过来,快快的。
半个多小时后,瘦瘦的白净青年伍余庆出现在伍月面前。当年一家人被迫分离时,伍余庆年仅7岁,伍月望着这张带着淡淡孩童影子的面庞,童年生活的一幕幕电影似的浮现出来。她对伍余庆笑笑说,这个下午像一场幻觉。
伍余庆揽住她的肩膀,这不是幻觉,不是梦,是现实。昨天,我偶然间在《大美晚报》看到你刊登的寻人启事,把报纸带给了母亲,她高兴得抱着报纸过了一夜。早上一起来就催着我给你打电话。
伍月警觉地问道,只有母亲高兴?父亲呢,他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伍余庆神色黯然,拉她坐下,姐,坐下,慢慢说。
还没说话,伍余庆的眼圈就红了。他说,现在也不能再瞒你了。两年前,我们都还在济南讨生活。爸爸跟人做工不知怎么染上肺炎,后来肺部感染厉害,竟转化成肺结核。我们花完了最后一点钱也没治好他的病。把爸草草埋葬后,有朋友指点我来上海,说这里好混一点。妈妈刚开始不愿来,我劝说多遍后,她终于同意。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分的分,走的走,无论怎样我不能再和妈妈分开。
伍月呆呆地听着,半晌无话。她拿出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用手一遍遍摩挲着,脑子里浮现出父亲尚年轻的面容,她想,父亲的面容将永远定格在她12岁时记住的样子了。
伍余庆知道姐姐这时心里肯定五味杂陈,他岔开话题,说说你怎么也到了上海呢,那些年在姑妈家过得还好吗?
伍月鼻子一酸,语气却是淡然地说,这又岂是几句话能说清的?我在莲城县遇到一个好人,跟他学过照相技术,被介绍到了这个耀华照相馆,老板人也很好。你和妈妈大可放心。我现在的名字叫伍月,这里没人认识伍沁儿。你呢,在哪里做事?
我在张先生的娱乐场里做事,在上海只要眼勤嘴勤脚勤,就饿不着肚子,你不用担心我们。
这时,店里相继来了几个顾客要求照相,伍余庆见状站起身。伍月说,现在得忙会儿了。得空去给妈妈挑点礼物,明天晚上我去你们住的公寓看你们。
直到送走了最后一名顾客,伍月才有余暇在暗室里坐下,回味刚才和弟弟短暂会面的悲喜交加。可是面对久别重逢的亲人,她却不知从何谈起,能谈些什么,自然,她这些年的经历是不值得提起也不能提起的,唯有小江。但她对小江更多的却是歉意,从离开县城至今她未再见过他,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有20岁生日之前做的那个梦,从潜意识里驱使她逃离藏香阁跨出小县城的那个梦,更不会告诉任何人。
伍月知道,自己之所以成为一个身怀秘密的人,是因为那个梦,而不是藏香阁里的舞女卖唱经历,那经历她努力在忘却遗弃。而秘密,是一条幽暗的河流,河流无论多么宽广浩渺,终究能循着方向找到河岸。秘密是可以开出花的枝干,给它一点水分,就能等到花开的那刻。伍月愿意等下去,无论等多久。
当陆乔外出回来拉开暗室的灯,发现伍月脸上挂着泪痕一人枯坐着,惊慌地问她怎么了。伍月对他笑笑说,陆老师,我找到母亲和弟弟了。
陆乔的眼睛也瞬间亮了,他说话的声调听上去比伍月还兴奋:明天上午放你假,你好好给家人选些礼品。
她给母亲精心挑选了两斤开司米羊毛线,两块绸缎,厚的做春装,薄的做夏天短袖旗袍。一只桂花鸭,四盒糕点。她想起庆儿在店里时点过一支烟,给他买了条哈德门。陆老师坚持让他的汽车司机把她送到会乐里东二弄34号,说如果她和亲人叙旧太晚就在那住下吧,明天一早马师傅会去接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