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那个月圆之夜后,梅冬在两月之内又收到了草孩的几封信。
梅冬发了封邮件想约他见面谈谈。但草孩的回复让她略感意外:“梅老师,实话说,我对面对面谈话这种方式有恐惧感,我好像说过,自己不善与人交往,更何况我要向您讲的故事绝不适合从嘴上说出来。原谅我不能见您,写信是唯一的也最适合的方式。草孩”
随着回复同时到来的还有一张照片,在一棵开满红艳石榴花的树下,一个眉清目秀穿素色偏襟上衣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微微笑着,身边站着一个穿细格衬衫的十来岁清瘦男孩。因光线太强,男孩有点眯眼。两人的表情都很恬淡。画面上有一种消弭了时间的久远之感,如果不是下角显示出2001年6月1日,很难判定照片的具体时间。
在这之后有较长一段时间梅冬没收到他的信,而她对这对母子的故事越来越感兴趣,算起来,方草和她应该是70年代出生的同龄人。再一次对着照片看了许久之后,她迫不及待想去趟仙桥村。促使她去仙桥的原因,除了想印证一下他的来信,还有一个疑问:草孩在信中从没提过他的亲生父亲,是他对父亲所知甚少还是有其他隐情不愿讲?
第二天早晨,她一路导航把车开到了仙桥,总共用了不到两个小时。下车走了两步,梅冬想这样去村委找人不被轰出来怪了,于是给夏月镇认识的一个副镇长联系上,副镇长又给村书记打了电话。即使这样,村书记和村妇联主任也不无狐疑地问她,是来采访写这件事的吧?她给他们解释说,方草已经去世了,她是受人之托来了解方草生前的一些情况。不是来做采访的。
村妇联主任看了一眼村书记,瞪圆了眼睛,“去世了?怎么死的?她顶多40岁吧。”
梅冬说:“听说是病逝。看来你很熟悉她的情况。”
村书记对妇联主任说,“你跟梅作家慢慢聊,我去伙房看看,准备几个中午的菜。”
只剩下两个女人的小会议室里,妇联主任打消了顾忌,打开了话匣——
“如果没记错的话,方草比我小5岁。要怪就怪仙桥太穷,这几年算是好多了,你想不出来二十多年前有多穷。如果不花钱买媳妇,这个村估计一半成年男人都娶不上亲。方草是李有发三十多岁时买来的,至于花了多少钱,我们也不清楚。她来的时候腿就跛得很厉害,听说在这之前她被拐卖过两次。她的腿就是第二次被拐卖想要逃走被主家打断的。你一定会问我她为什么被拐过这么多次,听说两次她克了两个男人,所以又被卖到了仙桥。李有发见花钱买了个跛子,气得骂了好几天。好在方草细皮嫩肉,眉眼不差,只要能给他生养儿子他觉得还划算。第二年,方草还真生了个儿子。那时李有发的老娘还在,反正家里有人,他看别人都出去打工发财也跟着去了,福州、广州、珠海什么的,哪都去。刚开始他一年回来一次,后来两三年、三四年回来一次,一年给他老娘汇两次钱。我们都觉得奇怪,李有发的娘什么也不说,后来我们还是从和他一起出去打工的人嘴里知道,李有发早在外面找了个湖北女人,又生了两个孩子。从他老娘死后他就基本不回来了,湖北女人厉害,不让他回来。”
“那后来呢,方草的父母找到她后为什么没把她带走?”梅冬问。
妇联主任咽了口唾液:“您别急,让我喘口气接着说。方草的父母通过公安部门找到仙桥时,她的儿子小草孩10岁,草孩的奶奶也去世好几年。当我们领着她父母进到她家院子,一家人抱头痛哭,那场景谁看了都受不了,我在一边也掉泪。那会儿草孩上学去了,我心想幸亏孩子不在,要不他见了会多难受啊。记得我还劝过方草,她的买卖婚姻现在就可以终止,何况李有发犯重婚罪早已不回家也是事实,她可以带着草孩跟父母回云南。方草满脸是泪地对我摇摇头,我们那时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跟父母走,当然几年之后她和草孩还是去了云南。你刚才说她去世几年了,这我可没想到,苦命人哪。”
梅冬递给她一张纸巾擦脸,问方草在仙桥有没有特别要好的姐妹什么的。
妇联主任摇摇头说,“方草腿脚不好几乎不出门,都是草孩和他奶奶进进出出。没听说她在村里有特别要好的。”
刚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刘四柱的媳妇原先经常买草孩家的羊奶给孙子喝,你喝口茶等一等,我去把她喊来给你聊会,或许她知道的情况更多呢。”
妇联主任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不到十分钟就带了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进来了。
刘四柱家的坐下来没说话,先抹了会眼泪:“草孩他妈在仙桥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回云南没几年就没有了呢。您别见笑,我是有点想不通,苦命人为嘛就不长命。”
“你听说过她来仙桥之前的情况吗?”
“遭了那么多罪,不得病就怪了。之前的事都不清楚,我跟草孩奶奶有点亲戚,所以和他家走动得多。方草刚来时,整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什么都不说。有一次夜里拖着跛腿想偷偷跳河,被婆婆发现拦住了。婆婆是真心疼她,给她说了许多话,她不再有轻生念头了。一年后方草怀孕,后来生下了草孩。她跟婆婆的关系没得说,像亲娘俩似的。倒是她婆婆想起来就把那个没良心的儿子骂一顿。骂有什么用?儿子在外面打工又找了,还生了俩孩子。她婆婆死了后,男人就更不回来了。”
“听说云南的女子都贤淑能干,那么方草怎样呢?”
“有了草孩,她总算安心多了,脸上也有了笑容。虽然男人长期不回家,方草在她婆婆面前也不提不问,好像家里本来就没有这个人似的。她对孩子的细心耐心,在仙桥没有比得上的。虽然残疾,却把家里老人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婆婆去世时,方草哭得死去活来。草孩还只有6岁,这娘俩以后咋过呢?她婆婆在世时养了几头奶羊,下的奶雪白雪白,原本是想给草孩喝,可那孩子从小不沾任何腥膻。不瞒您说,我也有心帮方草,就发动了两家有婴儿母乳不足的妇女买她家的羊奶,两块三块的,她也很知足。后来,突然听她说要和草孩一起回云南,以后不回来了,准备把家里的奶羊送给我们。我很吃惊,问她,原先你父母来接你都没走,现在怎么突然又想回去了呢,有什么原因吗?她支支吾吾说没原因,叹叹气又说主要是草孩想走。孩子长大了自尊心又强,她得尊重他的想法。你说我怎么可能让她把奶羊白白送人呢?就帮她联络了几个人,变卖了她家的部分家具、几只羊。然后,从那我们就没她的信息了。”
“你觉得她突然要回云南还有其他原因吗?”
“不知道。估计是这边婆婆也没有了,她想自己父母了吧。”
梅冬谢别了妇联主任的挽留,开车赶回莲城。草孩之所以从未提过父亲,是因为他对父亲没有任何概念,那个位置形同虚设,所以对他忽略不计。但是草孩为什么执意要带方草回云南,这仍是她迷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