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放了七天假，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回家了。方儒不准备回云南，想趁这段时间，把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俄罗斯白银时代书系》全部看完，另外也出于节省路费考虑。大部分时间他呆在寝室里，早晨和傍晚，他喜欢带着书到操场后面的小树林去看，看一会，发会呆，再看。假期第四天早晨睡醒后，他不知做什么好，过了一会终于明白，原来焦虑的原因是想回仙桥，这念头一出就不可遏制地生长。但他一直忍耐着，直到下午五点多钟才去汽车站坐车。汽车走走停停，到达夏月镇时已是六点多钟了，从夏月镇再到仙桥搭辆三轮还得半个小时。这样，等他到村时天已昏暗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迈上村子里那座小时候不知走过多少遍的石桥，方儒的心一阵剧烈跳动。石桥残破不堪，原先桥下小河这时节还水量充沛，有鱼有虾，现在干枯得只剩下河底的一汪水。灰沉沉的天幕罩在村子上空，草丛下发出稀落的几声虫鸣，这情景将方儒瞬间拉回到童年少年属于草孩的时光。
从记事起草孩就很好奇，这座小桥为什么叫仙桥。母亲不知道，叫他问奶奶，他依稀记得奶奶给他讲过一个关于仙桥的神话传说。他还记得自己一度曾非常迷恋这个故事，但是当他稍大些后，就断然否定了故事的美丽与浪漫，它就是一座普通的石桥。
8岁那年的夏天，他看别的小朋友去河里摸鱼，也趁母亲不留意跑到河边捉鱼虾。有天黄昏刚下过一阵雨，小鱼小虾都从水底冒上来透气。等候在河边的他兴奋坏了，一只手拎着小桶，试探着踩进水边浅滩，弓身用另一只手抓鱼。他自己不吃任何荤腥，抓鱼是为了给母亲吃。小鱼看上去三五成群，可真要碰见人躲得却飞快，好一会他才逮住几只小虾。他想再捉住几条鱼，这样，有了收获他就不怕母亲训斥了。他继续向鱼多的地方走过去，凉凉的河水亲吻着他的小腿真舒服。当他再一次试图向前移动时，一只脚陷进一片淤泥中，随即人也整个栽了下去，手里的小桶被甩出老远。在那个时刻，草孩8岁的脑子里还没有形成死亡的概念，是本能的恐惧令他大声呼喊起来。他被救了，救他的是邻居张林叔叔。那天傍晚，张林从镇上骑自行车下班，路过河边听见有小孩呼救，等他心急火燎把孩子救上来，才发现是草孩。
那一夜，草孩在发烧和噩梦中断断续续醒来，感觉母亲一直抱着他，却不知母亲流了一夜泪。从小他就习惯了母亲的跛腿，甚至天真地以为她的腿生下来就是这样。第二天，他原以为母亲会把他训骂一顿，但母亲一句没说他，只是望着墙那边张林叔叔家说：幸亏了你张叔叔。从那次之后，草孩再也没一个人去河里摸过鱼。
村子变化不算太大，拐过两条街，方儒远远就看到自家那条小街。天色已暗，身边偶尔路过几个人也没人留意他。他快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看看四周没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开门。钥匙数年没用过已经生了一层锈，转了好一会才打开。在开锁的过程中，他侧头看见旁边的院门也上了一把大锁。
轻轻移动脚步，唯恐踩破脆薄旧梦似的。院子里还是那样的陈设，羊圈，鸡笼，灶间，打开三间主房，一股尘土味迎面扑向他，有一些飞到了他嘴里。眼睛开始酸涩，他试着在墙边找到一个电灯开关，一按，竟然还有电，简直让他惊喜。他从这一间走到那一间，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切一件件呈现在眼前。还是那几样简陋的家具，或许母亲已预料到他还会回到这里，执意没把这几件家具变卖处理掉。
他希望听到隔壁传来熟悉的开门声，但一直没有。直到深夜，隔壁院落里还整片漆黑。
他擦了几把椅子拼在一起就拼成一张床。他对生活环境无从挑剔，因为从小生活就没向他敞开挑剔的条件和可能。椅子太硬，碦得骨头疼，他并没奢望睡着。躺倒之后，脑子里的旧人旧事更多了，杂乱无章。迷迷糊糊间，明明还有意识，一片片浅梦却从他脑子里飞了出来，一会是仙桥，一会是云南，母亲，张林叔叔，张美美虽然大了几岁却还伶牙俐齿。还有一个矮个子男人的模糊身影，面目不清，他在梦里问母亲：那人是谁？母亲一直沉默着，还没等到回答，他就醒了过来，抬头一看，窗外天色已经迷蒙泛白。走出屋门，他重新打量昨晚没看仔细的院落。
墙角和墙头长出了很多荒草，唯有院子里的两株石榴树枝叶油绿，枝头还悬挂着几个赭黄发硬的石榴，令他惊诧，几年中无人照料，它们的生命力也可以这样强。母亲常常在石榴开花时节坐在树下，缝补衣服，或笑眯眯看着他玩耍、听他朗诵课文。在十三岁之前，他总是觉得母亲身上有诗意，虽然他并不真正懂得“诗意”的内涵，就是模糊认为母亲怎么样都是好的：她从不大声跟他说话训斥他；她说出的话语腔调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样，被别人称作“普通话”；他十岁那年母亲终于用上了轮椅，坐在轮椅上的她细眉白肤还像个女学生；母亲明明一个人偷偷掉泪，扭头看见他立即笑眯眯的；她扑朔迷离和别的母亲不一样的身世……这是十三岁之前。十三岁之后，他开始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她，他的眼神中有痛苦，有屈辱，有不解，有恨意，甚至有了他自己也不知从何时初露端倪、来自男权社会里的权威。
那时，他在镇上中学已经读初中了。虽然他能感觉到自己家和别的孩子家不一样，比如他没有父亲，并且自己的母亲也和其他同学的母亲不一样，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一样。学校里一些老师同学看他的眼光异常，他也不能明确那异常是为什么。有一次，草孩去老师办公室交完作业出去，两个女老师一直盯着他看，走到门口时，两个老师小声说话：“这孩子真可怜，你知道吗，听说她妈妈被拐卖过多次。她的残疾不知是在第几次拐卖逃跑时被打断的。孩子的父亲在外面打工早又有了老婆孩子，现在也不回来了。”另一个说；“难怪哦，这孩子这么瘦，肯定是营养不良啊。真是什么样的苦命人都有……”对话都落在了草孩耳朵里。初中生对拐卖人口已经有所了解，他只觉得脑子里顿时“轰的”炸开了，腿却是麻木的，家庭真相经由别人之口泄露出来，让他的屈辱感倍增。
本来他住校是到周五下午才回家，那晚却非常强烈地想回去看看母亲。母亲正坐在轮椅上绣花，她对他回家感到奇怪，问他是不是身上没钱了，他说不是，就是想回来看看她，有点不放心她一人在家。母亲看着他笑得很恬美，说草孩的确长大了，会心疼妈妈了。他背对着母亲，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说；“那当然，草孩长大就是要保护妈妈不再受欺负的。”那一夜，他的眼泪长流不止。早晨，天还蒙蒙亮，他就悄悄关上门骑上那辆外公给买的自行车去上学。
草孩就是从那时起变成敏感冷峻少年的，在那之前他只是个小草般瘦弱的小孩儿。
当眼睛扫过空荡荡的羊圈，他耳边出现了几只大白羊的咩咩叫唤声。除了上学，他最喜欢的事情是去放羊。那几只羊是母亲的宝贝，也是他多年的玩伴。他喜欢在午后赶着羊走得远一些，再远些，离所有人都远些。他能分辨出坡上许多草的类别：小青草、地茅、狗尾草、马齿觅、灰灰菜、灯心草、荠菜、蒲公英、苜蓿。有些草还是天然的好野菜，早春时他天天带着只小篮子挖荠菜。回到家母亲把荠菜洗干净凉拌了吃，或者烙荠菜豆腐素饼，他吃得津津有味。羊在青草茂盛的土坡上悠闲吃草，他躺倒在被太阳晒热的草地上，仰头看上空变幻不定的天光云影，这时他心里有一首快乐的童谣流动。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脸上觉得一阵痒，他睁开眼，原来是一只白羊的长胡子轻轻蹭到了他脸上，他亲昵地抱住了白羊的头。两只奶羊的奶量很充沛，母亲教他挤出羊奶，给某某家送去，换来几块钱当作家用。那些年，母羊为他家献出了不朽的功劳，草孩记不清羊奶给他换来了多少支铅笔、钢笔、作业本、画书。临去云南之前，母亲每天看着白羊的眼神充满眷恋与伤感，他又何尝不是。
他要趁着村人未醒时离开。悄悄锁上大门，他退后几步，远看那两座并排上着锁的大门，就像两座相互隔离的沉默岛屿。
十一月份的一天方儒又去了一次仙桥，也是傍晚去凌晨回来。那一次也不例外，邻居张林家依然大门紧锁。他们去了哪里呢？方儒的心里陡增了几分疑惑。进入冬天后，他没再去过仙桥，寒夜太长，没有一丝炭火的老屋能把人冻僵的。
方儒感觉自己的心也进入了冬天，他在教室里宿舍里说话更少了。在同学眼里他越来越神秘，谁也不了解他的家庭状况，也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也不去揣测别人，阅读量大得惊人，一本几百页的小说四五天就能看完，但这也并没影响他的正常学业，学期结束，他拿到了全A。一个关心他的老师说，如果暑假前他继续保持这样的成绩，拿到国家奖学金应该没问题。他算了一下，那等于替外公节省了一年学费钱，他没理由不去挣奖学金。
等到过完寒假他再次回到莲城大学时，莲城已是花木蓄势待开、绿色重返人间的春天了。这也是他第一次见识莲城的春天，他从不知道它竟是这么美。
世界读书日前一天，一位本城的女作家梅冬走进了校园，给方儒和其他喜欢文学的同学做了一场文学讲座。这是方儒第一次听文学讲座，他的主要目的是想验证一下自己几年来的私人阅读思路是否正确。结果，他在梅冬的讲课中得到了共鸣，因此印象深刻。讲座结束后，许多同学跑到台上去跟作家合影，方儒没去，他随手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个邮箱号一个手机号。
他在很久之前就想要写信了，似乎无数话语早已酝酿成熟，藏在他身体的某处，只等合适的时机就翩然飞出。但是写给谁，他自己并不明确，也许是一个虚拟的人物，也许是母亲，也许就是他自己。直到女作家出现，令他顿时看到了一个明晰的方向。他在一个雨夜写下一封信，却因为一些难以言明的心绪搁置了下来，直到一年后才把信发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