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马长智苏醒后第二天下午来医院的。
对他现在的形象我毫不意外,因为他昏迷不醒甚至刚被送到医院的情形,至今刺我眼目。那时他满身血迹,脸上眉目不清,我们都以为他不行了。但就算真是那样,我们也不会放过最后一丝努力。我通过同学关系,会同莲城市中心医院,从省立医院请来一位最好的烧伤外科医师来给马长智会诊。医师说他的生命体征还比较明显,暂时没有生命之虞,但治疗过程会很漫长,甚至可能伴有更复杂病情出现。
马长智的母亲几乎不停地哭泣,我劝慰她,“阿姨,长智心跳正常,只是头部受到外伤,苏醒还需要几天时间罢了。”刚说完,我就立即想到了二十年前,长智父亲心脏病突发从自行车上栽下来的旧事,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暗自祈祷,这种不幸千万不要再降临马长智头上。
马长智在重症监护室躺了7天还没有醒来,省城来的医师建议将病人挪到相对安静的普通病房。因为根据他的临床经验,有了亲人的絮语和陪伴,病人或许可更快清醒。他交代长智的母亲不要总是哭泣,而要轻声呼唤他名字,跟他絮语话家常。老人很快就掌握了医生交代的方法,没想到,仅仅调出监护室4天,马长智就在亲情呼唤中醒过来了。听到这消息后,我激动得半夜两点都没睡着。
马长智见到我说的一句话是,“你想法把我弄得坐起来吧,总躺着难受死了。”
两分钟后,我和一个女护士一起进来。“医生说,你的胸背骨头没受伤,可以适当坐坐活动一下。”护士抱了两床被子垫在他背后,他试了试,斜倚在被子上,说这感觉比躺着可好多了。
护士出去后,我在马长智身边坐下来。“你受的伤都是皮外伤,没伤着骨头。以后身上会留下疤痕,除了有碍观瞻,不会有大事。你知道,这些对男人是无所谓的。”
他苦笑着说,“小乙,这几天多亏你了,要不我妈一个人哪能应付过来。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医院的吗,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长智的话让我深感意外,因为昨晚他母亲给我打电话时并没说他丧失记忆。我疑惑地看着他说,“长智,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被送到医院?对以前发生的事也都不记得了?”
他摇摇头,“真不记得了。小时候的记忆还在,比如我认得你和我妈,大学以后到出事前的就都不行了。全是空白。”
我说,“别急,复原的过程可能会慢点,要有信心。是这样的,9月24日凌晨6点,有一辆货运车在马兰镇公路边发现了你。当时你还昏迷着,身上烧伤、摔伤严重,但心跳正常。好心的司机就把你送到莲城最大的这座医院——莲城中心医院,幸亏在你身上发现了身份证,及时联系到你母亲。刚被送到医院时,我们差点认不出你了。在重症监护室呆了7天,才转到这个双人病房4天你就醒了。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过这些天可苦了你母亲了,你天天昏迷她就天天惊惧流泪。好在你苏醒了,要不,最苦的还是你母亲。”
“但是我们真不明白啊,马长智,9月24日你怎么会一身烧伤地出现在马兰镇?不,是昏迷在那里。你干什么去了?”我接着问道。
“正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才急着问你们啊。原来你们也都不知道。”他脸色沮丧,一副苦苦追忆的样子,见状,我就没再说什么。
短暂沉默一会后,我想到了一些什么,对他说,“我倒有一个办法。这段时间我会替你尽量收集齐全你的资料,包括你原来在《莲城晚报》上采写的新闻、人物专访,还有你以前写的诗歌、小说,相信这些对你尽快复原会有较大帮助。”
他也认为这主意不错,并且向我道谢。
我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过?一场意外事故让马长智变了个人。等到你寻找回来全部记忆,再谢我吧。其实,我比你更想知道你出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到单位加了会班,和同事吃过加班餐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前年家里老房子拆迁补偿了两套三居室,我家特意选了上下楼,父母在楼下,我的那套在楼上。
现在我是一个独居男子,虽然父母同属莲城的知识阶层,但男子到了29岁若仍未娶亲的话,再开明的父母也少不了经常在耳边叨唠几句,我的父母也不例外。和父母分开住的优点当然是有的,我常常以单位忙加班为由尽量少在父母家里吃饭。事实上房管局督查科的工作的确很忙,以今年上半年为例,从未休过一个完整的周末,更不用提带薪休假了。
烧了壶开水,我给自己泡上一杯生普。这样静下来之后,我才能重新让思维回到马长智身上。
马长智部分记忆并且还是最重要的记忆丧失,在我是始料未及的。他是那么随性的一个人,今年春天大概四月份的一天,他拉着我一起去钓鱼。在水库边一片非常幽静之处我们停下来,身边桃树刚退了残红,梨花开得正好,漫山遍野洁白芬芳。我说,你找的地方还真不错。他说自己经常一个人这里转转那里寻寻,好景致好地方自然不会错过。把钓竿鼓弄好后,他说,“小乙,我已经想好了一件事,我要辞职。”
我感到意外和不解,扭头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面,“你说什么呢,你是晚报最好的记者、莲城才子,干得好好的,怎么会想到辞职?”
他脸色平静地说,“辞职和这些都没关系,主要是对这职业倦怠了,觉得再继续下去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而已。”
“那你找到新单位了?”
“辞职一定要找新单位吗?以后的事情还没想。眼下要做的唯一之事就是辞职。”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那次垂钓一周之后,马长智向我宣告他已正式辞职。其实听到这消息时,我内心最先闪过的竟是羡慕,因为我缺乏他那样的勇气,还因为我有了种要重新认识他的惊喜。
和马长智认识时我们俩都只有9岁,与我的审慎、条理分明相比,多年来他身上一直跳荡着才气、傲气,是典型的艺术家气质,虽然令我羡慕,却绝对学不来,但这毫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年年如斯。
马长智辞职后日子过得很悠闲,他丝毫不理会别人的诧异眼光,重新写起了诗歌和小说,没事就一个人出去闲逛。本来,他和女友林郁的恋爱关系已经稳定下来,却因为他的辞职受到极大威胁甚至崩塌。林郁的父母在这件事上的态度,现实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前林郁的单位不如晚报好,她的父母觉得脸上很有光,可是未来的女婿突然辞职,并且不务正业不思进取,他们想不通女儿怎么会看上这小子。既然做不通两人的工作,他们就强行阻拦,叫林郁立即终止和马长智的恋爱。林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方面身为长女也体谅父母的艰辛,一面还偷偷和马长智来往着。其实这几方中,林郁是最痛苦的,马长智看她越来越忧郁,也不忍心,对她说,“其实跟着我你真的得不到父母要求的幸福,我们分手吧。”失去了支撑的林郁猛地心冷了,她几次找我诉说苦闷。
马长智对此事的平淡态度令我吃惊,原先他跟我说过是很爱林郁的,为什么遇到一点阻力就轻易放弃?甚至连我也一度不能理解他了。几个月后,他神情露出黯然之色,说和林郁两个多月没见面了,或许以后就这样了吧。痛苦吗,人人都会经历体验,可是对艺术家来说,酒神精神却是唯一又必需的。既然如此,对痛苦的超越就等同于对幸福的超越。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对爱情的夭折发出悲壮之音。
马长智突遭不测被送进医院后,我在医院见到过林郁,不知是谁告诉了她信息。她的眼睛越发幽深忧郁,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名字和她的形象如此吻合,除了林郁。
现在她是否知道马长智已丧失记忆,尤其是丧失和她有关的记忆?假如她知道了,能就此释然地远离,投进另一段感情另一个男子怀抱?还是……我的思绪有些混乱,决心放下猜测,着手搜集马长智从前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