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我面对即将来到人世的儿子，心中想要为他写部小说的意愿，日复一日强烈。因为这部小说在我个人历史和家族史上的意义，将和儿子诞生一样重要，甚至比后者还要重要。这么写我毫不担心会被日后长大的他看到，事实上，他的诞生和小说里的人物与故事有着直接关系，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是小说里的人物故事直接催生了他，而不是我这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如果他能读懂人世，想来就是从读懂这部小说开始的吧。】
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我最先看到的，竟是迎面向我散射过来的夕阳余晖。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金黄色的余晖好像只为我一人倾洒，要不然眼睛怎么看不清别的事物，只有这光线？又仿佛沉沉昏睡中，有一个如这金黄色余晖般的吻流连在我唇上，想到这，我感到脸上一片燥热。
我在哪里？把头转了转，避开炫目的光，我想支起身子看看周围的环境。上身刚抬起几寸，就觉得胳膊上的皮肤撕裂般地疼痛起来，我只得把身体放倒在床上。
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我将头扭向右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个其实昏暗的房间。我看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窄床，床边一模一样的吊瓶架，显得比较干净的白色床单，看到离我约两米多远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不知道年龄的人，间歇的呻吟声应该就是从他嘴里飘出的。他的呻吟声并没引来医生和护士，这时间大概是她们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刻了，她们或许正在医务室里想着孩子的晚餐，或开个并不可乐的玩笑，根据我的狭隘印象医生中少有幽默之人。在我的斜对面，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靠着一把椅子，打起了瞌睡，这是我猜的，因为她的头不时抬起又落下。当她的头再一次抬起时，我终于辨认出，老妇是我的母亲。除她之外，我对自己怎么住进医院，得了什么病一无所知。
我没唤醒她。儿子住院，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经历了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但事实上，我能猜到的也很有限。直到第二天范小乙来看我时，我才知道自己一周前遭遇的偶然事故，对于母亲是怎样的一场心理摧折。
不知谁打开了病房里的灯，我听到一阵轻微挪动向我这边的脚步声。闭上眼，感觉有人站在我床边正盯着我的脸看，随后，一只有些凉的手敷上了我额头。我悄悄从薄被里移出右手，然后突然抓住那只依然发凉的手，睁开了眼睛。我的举动把母亲吓得不轻，她惊惶地看着我，随后不相信似的哭了。终于，她止住了哭声，“儿子，你醒多久了？为什么不叫我一声？”
我故作顽皮状地向她伸了伸舌头，“刚醒一会吧，看你困得不行坐那打盹，就没叫你。只是，我怎么会住到医院了呢？我得了什么病？”
母亲不想给我多说病情。她说，“这事几句话说不清楚的，以后慢慢说。你刚醒，脑子估计还昏昏沉沉吧。你知道自己昏迷多少天了吗？整整11天，快吓死我了。现在好了，肚子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母亲这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饿了，“弄碗绿豆粥就行了，别太麻烦。”
母亲满脸含笑地出去给我买绿豆粥了。这时从我对面西边窗户射过来的余晖已是淡淡的了，天色已暗，黄昏即将退幕，而夜晚很快就要登场。一阵凉风从窗子里吹过来，我觉得好爽利。根据天气凉爽程度我做着判断：眼下不是9月，就是5月。可是为什么我连自己怎么住进医院、进医院前都发生了什么却一无所知，甚至连现在是春天秋天都分不清？我的大脑原先应该是满满的，塞满各种过往、各种欲望、各种各样的信息、经验、印痕、情绪，却在几天间被不知从哪伸过来的一双神手一概抹去，只留下少年时期有限的东西。我的记忆出现问题了？也就是失忆了？想到这，心里被涌上来的懊恼、焦虑全占满了。
母亲用小勺给我喂了大半碗绿豆粥，看我神色不复刚才活泼，问我是不是身上伤痛厉害。
我摇摇头，问她今天是几月几号。母亲把手机放到我脸前，指给我看：“今天是10月4号。明天让医生好好看看你的伤，估计半个月也出不了院，就安心在这养着吧，妈妈天天都陪着你呢。”
我眼神无力地看着她说，“为什么除了小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十八九岁之后的所有事我都不知道了？一定是我的脑子出问题了，我的脑子坏了。”
母亲不以为然地笑了，“胡说，我不信。你脑子出问题了怎么还能认得你妈！你昏迷这么久，身体又虚弱，这会儿就别再伤着脑筋了。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等范小乙得空来跟你好好聊聊，你的病就快好了。你这个发小真不错，天天询问你有没有好转。我一会就打电话告诉他你醒过来了。”
说到这，她停顿下来，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对她说，“妈，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她皱了皱眉头，凹进去的脸颊显得老态明显。“其实林郁那孩子还真好，你住院后她来照顾了好几次，把我赶回家让我去休息。如果不是春天你非要从报社辞职，说不定她明年就成我儿媳妇了。”她的语气里有几分明显的埋怨。
范小乙我倒还记得，我们从小学就是同学，关系一直亲密。但她说的林郁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努力去想，努力克制着心里的茫然不流露到脸上。母亲现在还沉浸在我刚苏醒过来的喜悦中，算了，现在不能对她说太多，况且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因损伤过度导致的暂时性失忆。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毕竟醒了。决不能就这么一直躺下去，就算脑子没事这样躺下去人也会发疯的，我得尽快治好身体的伤，只有能站起来走路了，才能找到自己突然受伤住院的真实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