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还在下，好久了。
雨水砸在地上，喷溅在玻璃门上，一道一道挂下来，像脸上的泪——谁的泪会这么滂沱这么泥泞呢？朱文楠在心里问——也许并没有问，糊糊涂涂的。问门？显然不是，门不会回答她什么。问雨？雨正在疯狂，哪能顾得上她。问自己？更没有答案。但那张泪脸的感觉，此时就映现在眼前——原来，玻璃里有她自己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在那些桌子、橱柜和灯光的背景里，果真是一张模棱两可的脸。
朱文楠心里的问号，便像气泡一样冒上来。
不过，她知道，什么都不能问，比如股市，她是从六千多点建仓的，现在跌到一千多点了。问谁去？问谁都没有答案。以前她天天上网看看，现在也麻木了。二十多万块，可不是小数目，魔法一样，缩水成五六万了，问谁去？算了，套住的又不是她一个人。别人不是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没听说有跳楼的——话是这么说，想起来，心里还是刮肉般的疼痛。
浪里白条失踪了，至少有一个星期，他不再打理博客，论坛上也不见踪影，QQ头像更是一眨不眨。这人一个招呼都不打，突然就从网络世界蒸发——莫非遇到什么不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一个无法预知的车祸？呸呸呸！怎么会呢，那么一个幽默的人，那么一个风趣的人，连妖魔鬼怪都怕他三分的。那么，他是故意躲起来喽？似乎也没有原因。
猪也玩起失踪的把戏来了。猪是王絮菲的爱称，和朱文楠是死党，在论坛里最活跃，注册十几个马甲，看着不顺眼的帖子就骂，看着顺眼的帖子就猛顶——反正她马甲多，没人抓得住她，她爱怎么疯就怎么疯。这头花猪，搞什么名堂？电话一天都是“无法接通”，可能又和钢结构出去玩了。朱文楠从身上拿出一部手机。这部新款的手机，就是猪送她的。猪只送她手机，没送她卡，所以，朱文楠又重新申请了一个号。现在，她有两部手机了，一部是大家都知道的号码，一部是这个秘密号码。有了这部秘密号码的手机，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也神秘了起来。
马军（她丈夫）带着大洋（店里的员工）去浦安镇干活去了，那是一家汽车城，要刻好多字，还有招牌，还有室内布置，工程很大，七八万块钱的活，能挣多少呢？朱文楠以前不关心经营上的事。稍微上点规模的核算，都是马军搞定的，她只负责收款就行了。马军和大洋今晚是回不来了，二十多公里路，雨又这么大，摩托车是很危险的。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算了，问什么啊，还说我管他了，随他自己安排吧。
雨似乎更大了，风也猛烈起来。雨水砸在门前的地上，噼噼叭叭，好夸张。地上早已汪了很深的水，像一个小小的湖泊。朱文楠心里枝枝蔓蔓的，不知道烦什么。烦，就像股市一样，你不知道理由在哪里，仿佛快乐——快乐也不需要理由，难道不是嘛，人会莫名其妙地快乐，也会莫名其妙地烦躁。
朱文楠是做刻字、打印、印刷生意的，具体说，就是和门脸、招牌、横幅、装饰、名片、广告传单等有关。这间门面房也是她自家的财产。自从她和马军砸锅卖铁、东借西拉开了这间夫妻店之后，七、八年来，她就把自己交给店里了。她的面孔，就像那一台台电脑，从开始的新鲜，渐渐陈旧了。可电脑还可以升级，可以更新插件，她是连升级的机会都没有了，更不可能更新插件。是啊，开店之初，她还不到三十岁，腰肢挺刮刮的，屁股翘挺挺的，小肚子又平又柔韧，眼睛也水灵灵的带着神，脸上更是泛着光泽。如今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对女人来说，是个坎，招工广告上常常把人切成两段，以三十五岁为界限。而她什么时候就过了这个坎了？自己竟毫无知觉。三十六岁的女人，就是腰上没有劲道了，软了，坐久还会酸；屁股松了，塌了，感觉下坠了；小肚子上堆满了赘肉，像发面一样；眼睛呢，也是灰暗的，充满着疲惫、不安、焦虑、无所适从和心猿意马，早上起来，眼睛底下的眼袋又松又皱，黯然无光；嘴部的肌肉好像也开始皱缩，有了一些细细的浅纹。
朱文楠叹息一声，不想想这些事。可这些事就像讨厌的蚊子，一直在身边飞来绕去。
沙沙和小林两个女孩每人在一台脑上玩。朱文楠怕自己不经意的叹息被这两个鬼精灵察觉到了，就欠欠屁股，把手里一本翻烂了的《读者》拍打在腿上。叹息声和拍打声毕竟是两种不同的声音，这样的掩饰也太笨拙了，但很管用。不用看，朱文楠就知道沙沙和小林在玩什么，一定是一边QQ聊天，一边玩“连连看”或“找朋友”这类小游戏。想想她十多年前刚玩电脑的时候，对“超级玛丽”是多么的迷恋啊。
现在没生意做，就让她们玩吧。
其实，沙沙和小林也看出来老板娘有心思了。从下午一上班，就呆呆地望着门外，连一句话都不说，没心思才怪了。因此，虽然没到下班时间，虽然雨还在瓢泼似的下，两个年轻女孩也早就蠢蠢欲动想早点回了。
沙沙稍胖，圆脸，黑眼珠多，皮肤白，一嘴的白牙，说话也伶牙俐齿，她正和一个叫飓风的Q友聊得火热，约好今晚在小柴门吃韩国烧烤的。
小林和沙沙正好相反，皮肤微黑，眼睛分得开，嘴唇也薄，牙齿零零乱乱的，还坏了不少颗，平时不大说话。但说起话来比沙沙刻薄，干活虽然没有沙沙利索，但比沙沙稳当。因此，马军和朱文楠也更喜欢她。
这时候，沙沙隔着电脑桌，碰一下小林。
小林心有灵犀地唔一声。
老板娘，我们回啊？沙沙说。
回吧。朱文楠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道，这雨还不见小，不好走……等小小吧。要是没事，就玩一会儿，反正电脑也闲着……你们一走，这屋就剩我一个人了。
沙沙说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等会天黑了，会更不好走的。
小林从朱文楠身边走过，隔着玻璃望着门外的雨，小腰一闪，扭回头，跺下脚，说，讨厌死了，人家刚穿新裙子。
活该！沙沙小声地嘀咕一声，并没有人听道。
为了我的新裙子，我决定不回了！小林又跺一下脚，小腰跟着一扭，很有风情的样子。
朱文楠夸张地咂一声嘴巴，说，乖啊小林，身材多好啊，这小腰，这小屁股，这肩膀，天，魔鬼啊，穿什么裙子都好看——不回好啊，陪陪我，我正无聊呢。
沙沙撇一下嘴，大声道，我看看来，什么好身材？呀呀呀，排骨！搓板！
耶，你是肥猪！你是冬瓜！小林嘴上不但不输给沙沙，还更狠地说，你是皮球，你走路还没有在地上滚快！
沙沙哪里肥呀，哪里冬瓜啊，有条有型，正好哩。朱文楠喜欢两个女孩打打闹闹，也跟着起哄，在自己肚皮上拍拍，你看我这肚皮，你们看看，你们两个加起来也没有我重。小林也不是排骨，小胸脯正正好。你们俩别再刺激我啦，决定了，今晚不吃饭，减肥！
沙沙发狠道，我也减肥——我吃完烧烤就减——什么人啊，偏偏在我决定减肥的时候请客，不吃吧，又嘴馋，吃吧，就更胖了，就真的成大皮球了。飓风你成心跟我作对，我要杀了你！
朱文楠和小林都笑了。
小林说，口是心非了吧？我看不光是嘴馋啊，嘻嘻……
烧烤有什么好吃啊，还不如减肥了。朱文楠火上浇油道，烧烤那肉，可都是实打实的，吃一斤肉要长二斤肉，吃什么补什么，真的。
沙沙跑过去抱住朱文楠的肩，撒娇道，那怎么办啊老板娘，我都答应了啊。再说了，人家嘴上说减肥，心里想吃哩。
小林在一边偷笑，心想，去就去呗，光是想吃啊？切，还想人吧。见光约会又不是头一回，看把自己秀的。
朱文楠的情绪被两个年轻人调动起来了，说，我有个好法子。让小林去帮你吃，你瞧小林那肋骨，一根根的，要烧烤才能补起来啊。
切切切，少来，也没人请我！
那个谁？飓风，飓风也没见过沙沙，你就冒充沙沙得了。朱文楠说，飓风要是看到你瘦成这样，怕是要心疼死了，会叫你多吃二斤烤肉的。
去你的老板娘，沙沙推一下朱文楠说，人家和飓风见过光了。
小林吃吃地笑着说，急了吧？放心，我不会去争你地盘的。
我的地盘，我做主！沙沙做了个鬼脸。
朱文楠也嘻嘻道，见过光啦？什么时候啊？见光偷欢，沙沙没说过呢，守口如瓶啊，嘻嘻，没见光死，说明飓风长得帅。
哪里帅啊，我还没见过帅的了，切，一个大老头子，装纯，我最讨厌了。
不会吧沙沙，你去跟老头子见光？朱文楠假装吃惊地说。
也不是太老——总有四十多岁了吧，反正不年轻了。不过挺好的，挺有涵养的……哎呀，就是那种，熟透的……让人喜欢的……哎呀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就是一个普通的比较一般的平平常常的坛友……累死我了，不跟你们说了，我走了，再见！沙沙走到门边，又回头说，老板娘，你上论坛看看，有人发帖子了，要搞论坛聚会，都吹响集姐号了，就是你刚才讲的，偷欢……嘻，那帖子，挺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