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没有去铜器厂。他压根就没准备去。王天来到陆小露家的小区，走到陆小露家的楼下，仰着脖子朝陆小露家的阳台望。陆小露家的阳台上晾着几件衣服，那都是陆小露的衣服，王天认识陆小露的每一件衣服，但是，仅仅从衣服上，看不出陆小露是不是在家里。他望了一会儿，脖子有些酸。
王天骑着自行车，拐几个弯，穿过一条马路，来到民主路上的红都旅社。王天经常和陆小露在这里开房间，有时候是开钟点房，大多数时候是住一宿。这里的房价很便宜，如果不是旅游旺季，标准间才六十块钱一天。王天明知道陆小露是不会一个人来这里的，但他实在是没有地方去了，实在是不知道陆小露会在哪里。
王天在红都旅社门口站一会儿，那个大个子门卫认识他，朝他笑一下，走过来问，王师傅开房啊？
王天摇摇头。
大个子门卫跟王天怪异地一笑，说，大牛这几天老来。
王天刚想走，听门卫说大牛，随口问，大牛？他狗日的和谁来？
大个子门卫说，和一个女的，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的纪律。
王天在心里说，还纪律，我要是公安的，看你敢不说！
王天推着车子走了。
民主路是一条百年老街，街上的店铺都很陈旧，还遗陈一些传统的店面，像某某纸店啊，某某茶庄啊，某某白铁皮坊啊。王天走在这些陈年老店门口，心里也像天空一样阴暗着，胡乱地想着陆小露的一些事，想着和陆小露在一起的许多夜晚，想着陆小露丰满的身体，想着和陆小露第一次在大圣湖边的野欢。那是去年秋了，那天也是早上下着小雨，软软绵绵的秋雨，也是下着下着就停了，上午他没准备看牌，在家里陪朱芳芳说话，说刚考上大学的女儿，说生活的艰难，说日子不好过，情绪先是低落，说着说着，就互相抱怨了，几乎吵了起来。王天不想跟她吵，把她病吵重了，还得他侍候，便胡乱地做了午饭，胡乱地吃几口，起身出门了。王天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三拐两拐就来到棋牌室。这时候陈管理对他还没有恶意，还跟他说，这时候才来啊，没有场子了，你相相眼吧，呶，那边有凳子。王天跟她一笑，表示感谢。王天就搬了凳子，坐到陆小露身边。王天坐在陆小露身边，完全是因为陆小露身边的空场大一些，相眼方便。但是，王天刚坐下，就知道坐对了，因为陆小露身上的香味很好闻，淡淡的，天然的，有时候还若有若无的，像花香。朱芳芳的身上什么味也没有，要有也是汗味，臭味。陆小露的香味让他很舒服，闻闻还想闻。王天就不由得往陆小露身边靠靠。陆小露看牌的水平不好也不坏，有时候会把一上一听的牌出坏了。但君子相眼不语，王天干着急，也不便说。有时候呢，陆小露出错了牌，让下家的张翠吃了或别人对了，也朝王天望一眼。张翠心眼小，看到了，说，不许多嘴啊。陆小露说，我不要别人多嘴，输了活该。但是，王天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他不是多嘴，而是多腿。对面的瘸三子打一张红糖，没报牌，陆小露手里正好有一对红糖，碰了就听一四七饼和三六饼捣头，五头听的牌很稀罕，一般是跑不了的，自摸的可能性很大，可陆小露偏偏没有看到。王天看黄皮已经伸手抓牌了，有点急，拿腿碰一下陆小露。陆小露也还聪明，赶快说，什么牌？瘸三子你怎么不报牌。瘸三子赖皮地说，我报啦，红糖。陆小露说，红糖我一对耶，碰了碰了。这一牌，让陆小露自摸，够了大牌三十八番，每家输给她三百八十块钱，三家就是一千多块了。陆小露高兴地也拿腿碰了王天一下，又碰一下，那是感谢又感谢。王天心里美滋滋的。后来陆小露的牌就好看了，够了好几牌，每够一牌，陆小露就碰王天一下，碰了几下之后，干脆就把腿贴着王天了，还说王天你坐我旁边别走，你给我带来好运了，晚上我请你吃火锅。王天没有等到晚上，虽然他很想一直贴着陆小露丰满的肉腿，但因为他还要做晚饭给朱芳芳吃，不得不要先走了。不过王天选择准备离开的时间也恰到好处，五点二十分，牌局是六点钟结束。如果陆小露真的有心请他吃火锅，他必须这时候回家做饭。王天说，不相了，相了一个下午了。陆小露说你要走啊，你一走我好运就没了。黄皮也说，小露要请你吃火锅哩，小露的火锅可不是乱请的，干嘛走。黄皮的话不怀好意。陆小露根本不吃这一套，呛他道，请不请是我的事，管你什么事。黄皮尴尬地笑笑，不吭声了。
王天回家煮了面，已经是六点零五分了，估计陆小露不会找他了，端起碗刚要吃，陆小露的电话就打来了。陆小露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吃火锅去呀。王天说，我都吃了。陆小露说，那怎么办啊？谁让你吃的呀？吃过再吃一点么，今天亏你帮我一把，不然我就输淌屎了，你不让我报答你啊？我到大圣路了，你过来呀，我等你。陆小露的声音充满着诱惑。王天把筷子放下来，对靠在床头端碗稀溜稀溜吃饭的朱芳芳说，我出去一趟。朱芳芳说，晚上要看牌啊？王天说，今晚不看，吃火锅去的，他们赢钱了，请我玩玩。朱芳芳说，你少喝酒啊。王天没有答理朱芳芳——他已经出门了。
王天骑车到大圣路口，看到了陆小露，他在陆小露身边跳下来，说，真要吃啊？陆小露对他笑着，眼睛亮亮的，睫毛似乎特别长，充满似水柔情，牙齿白闪闪的，像锋利的刀，直刺王天的心，王天心里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脸上涌起大面积的红。陆小露冲他甩一下长发，很脆地说，你脸红什么呀，哪里像大男人——请你吃一回，我看你这人不坏，心眼好，善良，肯帮人。你还骑什么破车啊，我摩托车都没骑，锁在路边吧，一起走走，坐了一天了，腰都坐酸了，屁股都坐出茧子了，我想走走，你陪我一起走走，好不好啊？陆小露说好不好的时候，伸手拉了拉王天的胳膊。王天知道，她完全没必要拉，但她拉了，而且话音里还有些嗲。王天心里动一下，跟着就呼嗵呼嗵的了，连下边也有了感觉。王天觉得自己太老了，比陆小露至少要大十三四岁，陆小露有三十岁吧？或许不到，或许三十多岁，正是好年华，怕自己和陆小露做不起来。他夏天的时候跟大牛一起去找小姐，一开始就没有做成，后来大牛请他吃了一颗药，才有了精神。他担心陆小露要是玩真的，弄不好会在陆小露面前丢面子。但陆小露真太吸引他了，衣服穿得多漂亮啊，腰身收得多紧啊，乳房多挺啊，陆小露要是真有那心，他这辈子也值了。王天锁好了车，说，我陪你走……王天话还没有落音，陆小露就挽住王天的胳膊了，就贴住王天了。王天很不习惯，惊叹如今的女孩子太大胆了，反正天要黑了，任他去了。王天的手不知从哪里就摸到了陆小露的另一只手，好像陆小露的手就等着他似的，好像他的手不论往哪里一抓，就是往空气里随便捞一下，陆小露的手就如期而至。陆小露的手光滑滑的，瘦小而柔软，而且有一种沁沁的凉意，王天的心再次被触动一下，有什么东西突然涌来，感动着，鼻子一酸，居然哭了，哽咽着说，……小露。陆小露被惊了一下，绕前一步，拦在他面前，两条胳膊圈住他的腰，把小肚子贴到他身上，说，怎么啦？王天说。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陆小露叹息一声，把头就埋到王天的怀里了。直到这时候，王天还不知道陆小露的家庭和情感遇到了空前的危机。
街灯照亮周围的黑暗，下班高峰已过，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王天和陆小露大约相拥了很久，当他们重新走在大圣路上时，陆小露的心情开始沉重，并且越来越沉重，许多话想一口说出来，不要说对面是一个大活人了，就是一块石头，一棵树，她也想说。本来，她不想对王天说家里的事的，但她实在憋不住，还是说了。陆小露先绕了个弯儿，小声却清晰地说道，我今天不想赢钱的，我今天就是准备来输钱的……我真受不了了……我都要疯掉了，我在家里不想看到他，可我天天都要看到他，我真受不了他……他……他一边跟我做爱一边都能跟我发脾气，跟我吵——我是打个比方——这是从前的事了——我们分房好久了，可在一个屋里，天天不说话，天天擦肩而过，你不知道那种感受……我都不知道我们以前是怎么相爱的，我们开始那一两年确实很好的。可后来我就受不了他了，也不知是驴不推还是磨不转，也不知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他就是性冷淡……有这样的男人吗？我不知道，我知道男人都是好色的……他也许有别的女人……我不知道，也不像……我真的不知道，每次就是做起来了，也是我求了他半天，就像我是多么贱一样……可他那种草草了事……你会说我疯了是吧——不是的，我跟你说这些……真是不该……你不会看不起我吧？你家里也不舒心是吗？你也是苦人……我真的……我不是报复他，随便什么男人我都不在乎，我真的希望被强奸……有时候……
陆小露断断续续哽哽咽咽的话，王天听懂又像没听懂。但陆小露贴在他身上的身体是真切的，那柔软的部位已经温热了他的心。
王天和陆小露就这样相爱的。起因听起来不可信，但事实就是这样。
后来，他们也没有吃火锅。他们径直走到了大圣路的尽头。大圣路的尽头就是著名的大圣湖了，大圣湖边林木很密，湖边是一圈窄窄的绕湖柏油路，柏油路边的林子里藏着水泥的凳子和石头的凳子，此刻，月上树梢头，人约秋叶后，林子里没有风，秋叶照样瑟瑟作响，那是林子里鼓动着爱情的风——湖边，林子里，椅子上，相拥着一对对男女，王天和陆小露没有找到合适的凳子，他们靠着一棵笔直的水杉站住了。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话，王天的两只胳膊搭在小露的肩膀上。他们蹲坐在地上依然拥抱着，抚摸着，像两条蛇一样纠缠着。王天不像开始那么拘谨了，而是完全放开来。就在他们忘我的时候，离他们近在咫尺的湖边，面湖而坐的一对情人突然双双落进水里，然后就传来一男一女嬉闹声——他们居然在秋水里玩耍。王天感叹了一声。陆小露说，爱情会让人发疯的，会让人失去理智的。陆小露的话像哲理。
那天夜里他们在湖边的林子里一直缠绵了很久，陆小露的哲理名言没有再说几句，更多的是些俗不可耐的调情，用淫词秽语来形容毫不为过，但这也印证了她的“爱情会使人发疯”的名句。
王天再一次领教陆小露的发疯就是这次突然从人间蒸发。王天想着和陆小露在大圣湖边的初次，就像想着别人的事一样新鲜。虽然后来王天和陆小露的约会成了家常便饭，但，王天最有感觉并且不能忘记的，只有大圣湖边那一次。
王天推着自行车，在民主路上走着，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没有工作他不着急，女儿要花钱，他不着急，老婆长年卧病在床，他也不着急，陆小露责问他去年夏天的那桩事并且执意不接他电话，他着急了。王天一着急嘴里就发干，心里也发干，干得冒火了，干得连咽口唾液都磕磕绊绊的。
王天把自行车锁在建行门口，给女儿汇了一百块钱后，便坐在建行营业厅的椅子上，拿出手机给陆小露发短信。王天再三保证他去年夏天什么坏事都没做，还说女儿当时正在高考，高考后又忙着填志愿，忙死了，哪有时间干坏事啊。发完短信后，心里头觉得轻松了一些，看一眼时间，才上午十点钟，回家烧菠菜海带还早了，便骑上哗哗响的自行车，一路来到社区的棋牌室。
让王天大感意外和吃惊的是，他找了半天没有音信的陆小露，正在棋牌室里看牌。
陆小露也看到王天进来了。陆小露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愤怒的神色，相反，看到王天，似乎还有一丝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