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二宝被李忠民看见的时候,正坐在书房的地板上。一本本狼藉凌乱的书开成了一堆残破的花瓣,穿着黄马甲的石二宝是一簇奇异的花蕊。
可以确定,这些书很久都没有被读过了。每一本翻开,都会扬起一阵细细的灰尘。石二宝快速地翻动着书页,丢一本,拿一本,再丢一本,再拿一本,惯性的动作里,透着些心烦意乱。但他没有让手停下来。这本没有,下本或许会有吧?他想。但他马上又很果断地遏止住了自己的这种想法。这种想法是危险的。他很快下了决心:再翻十本书就走人。
当他翻到第八本的时候,感觉到了书房门口的呼吸声。
李忠民直直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石二宝。这个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很陌生。这个男人还在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做梦,是李忠民的进入把他的梦打扰了。一瞬间,李忠民以为自己进错了门。他回头看了看,是,没错,那是玄关处的镂花窗。再往客厅那儿看看,也没错,那是他精挑细选的太师椅。沉闷的静谧中,他甚至听见了金鱼在电视机那边的石槽里吐泡的声音。
“你是谁?”李忠民问。
石二宝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
“你是谁?!”李忠民让自己的声音在尾部加上了叹问号。他要严厉起来。这是他的家,他得拿出自己的威风。
“石二宝。”石二宝的声音很低,但还是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乖乖地嗫嚅了出来。石二宝一边说着,一边也让自己的身子完全地直了起来。他回来了。李忠民回来了。这个在照片里得意洋洋抱着女人的男人,他叫李忠民。
“你在我家干什么?!!”李忠民又加了个叹号。他愤怒极了。他当然有权利愤怒。这愤怒的感觉已经久违了。下乡的时候,有一次,他们知青点有一名知青从江西探亲回来,路过另一个知青点的地盘时被那伙知青劫了从老家带来的食品,两个点儿火并,有一个知青被打残了腿。他们所有的人都被抓走审问了一遍,他还被关了三天禁闭。那是他有生以来打架打得最尽兴的一次,也是愤怒得最尽兴的一次。打那以后,他似乎再没有了愤怒的机会。
石二宝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是啊,他是站在李忠民的家里。他站在人家家里干什么?他在这个屋子里没有任何权利。他该走的。马上走。
但是李忠民横在他的面前,把他的眉眉眼眼沟沟坎坎都看得一清二楚。碰到李忠民意味着什么?本来是入室盗窃,现在他已经是入室抢劫了。他走了之后他很快就会报警,然后会很快被抓起来,被判刑。再然后他的孩子们会很快失学,他的妻子会很快来探监。他们全家很快就会被村里人耻笑。从此他们就会在所有人面前低人一等,沦为贱民。
他镇定了片刻,也仔细打量了一下李忠民。心里很快踏实起来。这个男人看起来五大三粗,真要动起手,一定啥也不是。城里人都这样。或许,把他打翻在地不比把三十本旧书在一分钟之内扎成“井”字形更难。——而且,那个人,他多蠢。他在那里咋咋呼呼,居然手无寸铁。
他不能就这么走。他看着李忠民的口袋。既然,来都来了,碰都碰上了。
想了这么多,算起来也不过是一分钟的工夫。石二宝把手伸进工具箱里,取出了那把弹簧刀。然后,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李忠民随即跟着石二宝向后退了一步。石二宝再进,李忠民再退。他们一直退出了书房,来到了客厅。石二宝的脸色越来越平静。他几乎是含着一丝笑意看着李忠民。这一丝笑意让李忠民双腿发软,脊背发凉。他意识到了自己致命的错误。
“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啊。”李忠民压低声音。现在,他的形势已经由正当进攻退为正当防卫了。他喜欢看央视一套的《今日说法》,那里边经常会有一些用得着的常识。比如什么“夏季要防强奸案,冬季犯罪为侵财”,还有什么“男人如何不丢钱?出门只带一百元”之类的。关于入室抢劫似乎也有过专辑,是怎么说来着?好像是如果遭遇抢劫的时候周边无人就不要乱叫,免得对方激情杀人。不死人不伤人是评价自救行为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如果不死人不伤人,就可以给这个自救行为打一百分。
他要努力得这一百分。因为,如果得不了一百分,他也许就只能得零分。
“手机。”石二宝说。此时他欣慰地发现,虽然这不是自个儿家,但自己也未见得没有任何权利。这世界,只要谁占上风,谁就有权利。
李忠民把手机拿了出来。石二宝又让李忠民在餐桌边坐下,扔过来两条尼龙绳,让他自己从小腿开始,一截一截地螺旋着往上捆。一直捆到大腿处。捆好之后的李忠民看着自己的双腿,觉得很像自己食品公司做的那种粽子。奇怪的粽子。
然后石二宝又让李忠民把固定电话线扯掉。李忠民蹦到电话边,照着做了。接着石二宝又让李忠民把手机丢到卫生间的马桶里去。李忠民说马桶会因此堵塞的,可不可以让他在洗面池里放满水,再把手机丢进去。石二宝想了想,表示同意。李忠民慢慢地蹦到卫生间。石二宝在后面慢慢跟着。李忠民的姿态很像一只蛤蟆。把脸颊肉都绷酸了,石二宝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大笑出来。在放水的时候,李忠民浏览了一下,没有可手的武器。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把清水泼到石二宝的脸上,但他很快放弃了。以水为刀,那是电视里的武林高手才会有的功夫。他要做出来,只能是给石二宝洗一把脸。
“钱。”回到餐桌边,石二宝言简意赅地命令。李忠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掏出了所有的钱。钱不多,只有两千来块。他用得最多的是卡。
石二宝把钱卷进口袋,又指指玄关处的PoLo。李忠民艰难地蹦过去,想要蹲下,却发现这只是一种理想。他的肚子阻碍了蹲下去的可能性。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成功。李忠民朝石二宝恳求地看了一眼。石二宝走过来,把箱子拎到餐桌上。李忠民打开。里外都看一遍。箱子里其实没什么。尼康相机,三星手机充电器,软中华香烟,食品公司的一些文字资料,换洗的内衣裤,就这些。他的行李箱一向是回来时才最满,因为要给老婆和小青都带东西。
石二宝把PoLo扔到地上。
“哪儿还有钱?”石二宝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刀子,“快说!”
“没有了。我从不在家里放那么多现金。就是有,也都是老婆放着。我不知道。”李忠民说得很诚恳。确实也是真话。如果有钱,他不会吝惜的。他想得一百分。为了中和一下没钱给石二宝的刺激,他向石二宝推荐了一些小青的首饰。说那些首饰都很值钱的。石二宝让他拿过来,他一蹦一蹦地挪到卧室,拿了过来。打开才发现首饰盒里什么都没有。大约都让小青带到欧洲炫耀去了。
石二宝把空首饰盒推到一边,两人相对坐着。沉默无语。石二宝知道自己该走了。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可他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办。什么事呢?
李忠民的目光跟着石二宝的目光滑过餐厅天花板上的吊灯,滑过两个装满红酒的清式立柜,滑过那一面特意做出来的惟妙惟肖的红砖墙,然后,停住。
石二宝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