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前,李忠民最后检查了一下那个中号PoLo拉杆箱。这个拉杆箱是两年前在美国买的。货真价实。搭眼一看就比国产的那些杂种好。小牛皮黑得纯正,滋腻,沉静细致的水波甩纹闪着一道道幽幽的暗光,如一只只暧昧的眼睛。扁圆的拉链头由拉孔开始呈坡面加厚,凝聚在拇指下的感觉,如一滴丰盈的泪水。这么小的细节都设计得简约不俗,让人叹服。作为年过半百的成功人士,李忠民觉得自己现在是得注意这些细节了。再不能像那些二三十岁的啷当小子,拎着个百把元的旅行包就可以到处晃悠。拖沓的底气是青春。他只能堤内损失堤外补。这是没办法的事。幸好,他还有得补,也补得还算漂亮。
他拿出一支烟。其实他没什么烟瘾。可想到又要上飞机,他还是觉得应该抽支烟。他要去杭州参加一个食品行业的年会。昨天晚上他刚刚在网上看了一篇文章,说有科学数据统计,飞机失事的危险性其实很小,约为三百万分之一。以一九九八年为例,全世界的航空公司共飞行一千八百万个喷气机航班,运送人数约十三亿人,失事也才仅仅十次。李忠民用三百万除了一下三百六十五,得出结论,即使是他每天都坐一次飞机,那也得连续飞上八千二百年,才有可能会不幸遇到一次飞行事故。而仅就去年而言,李忠民刚刚看过报纸,他所生活的这个人口大省,公路死亡人数就已经达到两万一千名,约为自有喷气客机以后四十年里全世界所有喷气机事故死亡人数的总和。看来人们对飞机的恐惧心理其实是一种直觉错误。也就是说,从统计概率的角度来讲,最需要防患于未然的恰恰是他天天使用日日信赖的汽车。
这么多年,李忠民每周至少要坐两趟飞机,早已经成了空中飞人。这些道理其实他早就明白。不过,明白是明白,每次坐飞机的时候,他还是略略有些紧张。他觉得自己的紧张是有道理的。以往没碰上不能保证这次也碰不上。谁知道那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是排在三百万的第七次第十次还是第七十次?无论碰上哪一次,对他可都是百分之百。另外,即使从统计概率来看,他的紧张也有道理。要知道他是准备乘车去机场,也就是说,他面临的是一道数学题:汽车风险概率加上飞机风险概率,和总是大于任何一个加数。这也是李忠民要抽烟的理由。
这么算计来算计去的时候,李忠民知道自己已经有些老了。
一支烟抽完,李忠民又燃了一支。时间还早。
这套公寓是去年刚买的,四室两厅两卫,一百七十平米。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一个镂空窗扇,窗扇后一抹小白墙,上面挂着一幅斗方,“素心若雪”。自然是名家手迹。这是玄关处的用心。转过玄关,右手是一个小小的衣帽间,墙上镶着四扇玲珑剔透的木屏风,在屏风的间隙错落有致地贴着几个木制的雕花挂钩,屏风下是两条褪了漆色的红春矮凳。转过衣帽间就进了客厅,两米宽的大飘窗让整个客厅的光线豁然开朗。一对枣红色的太师椅和高脚茶几是必不可少的,然后是围着电视的几组沙发。沙发粗看很一般,细看就觉得有趣:纯木镶起了三面挡板,然后放上厚羽绒垫子,就成了。那纯木挡板是原色上了一层清油,厚薄还不一样,很糙。和电视墙边放的鱼缸交相辉映。那个鱼缸是个石槽子。石是青石,有不少的凹陷,凹陷里静着淡淡的灰尘。灰尘很薄,似乎用手轻轻一抹就可以抹掉,但等你真的去抹时就会发现,那石头原来很干净。灰尘只是灰尘的影子。
这个家平素没别人来。偶尔有客来的话,总要对这两样东西格外好奇,李忠民任由他们猜。当然从没有人说他老土,只有人说他前卫,酷。闹够了,他才告诉他们:“沙发架的是牛槽,金鱼缸是马槽。”然后把那人引到餐厅,给他展示另几样东西。于是那人会惊异地看到,在一面特意造出的红砖墙上,几片黑瓦檐儿下,挂着一顶草帽和一把锄头。草帽自然是旧的,像是被雨淋过很久,泛着些霉黑。原本白色的带子也有些发黄,但是细看就发现每一个纤维毛孔都很清爽干净。锄头自然也是旧的,有些锈。斑斑驳驳地露出些钢的寒光。手把处的那块木柄起明发亮,一副历尽沧桑的样子。于是有聪明人就会问他是不是当过知青,李忠民呈现出赞许的微笑,道:“是啊。十七岁那年。”
也有不够聪明的人会想到别的。一次,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看到了这把锄头,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过了两天,给李忠民送来一幅名家的字。李忠民打开一看,居然是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人要他把这幅字配在锄头边儿,还得意地问李忠民自己的悟性如何,李忠民只有宽容地笑:不错,不错。
他当然没有把那幅字挂起来。配他的锄头?嗤!
他到杏河的时候,是夏天,干的第一样活是给豆地锄草。这种活不大,在庄稼活里是个零头,但对他来说,也是一门得好好学的技术。首先要分清草和苗。这不难。大豆地里的杂草是细长的,在大豆叶中很容易分辨,只要眼睛好使就行。第二就是锄草了。教他锄草的青年汉子是个本地农民,给他示范了一下,他眼看着那人直着腰,锄头在豆苗里很轻巧地左挥右舞了几下,就把所有的草都铲掉了。示范过后,那个人就三下两下地跑到了前头,只留他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慢,质量还低,挥舞锄头却总铲不掉草,却铲伤了豆苗,最后只得弯腰用手把草拔掉。沉甸甸的锄头在他手里是一把钝剑,一根根杂草如同仙女,他的剑常常不仅够不着仙女,有几次还差点儿砍上自己的脚脖。休息的时候,他向师傅请教,那汉子笑着说武器不行打不好仗,他恐怕得换个锄头。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汉子的武器,果然发现他的锄头比他的小,而且磨得又快又亮,光可照人。师傅告诉他,小锄头锄草最得劲,不会伤到豆苗。收工之后多磨磨锄头,一定要把锄头磨亮,这样干活的时候不粘泥。锄头一沾泥还叫锄头么?成榔头了。
他听了师傅的话,第二天,就换了一把小锄头。果然好使。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一遍遍地擦锄头。把锄头擦得赛镜子。就这样,锄头成了他知青生活接触到的第一种农具。亮光光的锄头就这么照着他在乡下呆了六年。去年,他衣锦还乡,回杏河省亲,特意从师傅家找寻了牛槽马槽草帽和锄头这几个旧玩意儿。马槽是石的,不用动。牛槽已经破得不行了,他让人照着做了一个。草帽和锄头也是原版,他只是让人做了一下消毒和清洗,然后就摆置在了小家里。每当他在餐桌边坐下,看着那把锄头的时候,就觉得吃到嘴里的饭显得格外香甜。没事的时候,他也喜欢坐在这里,抽支烟,想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