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春,我向领导请公休假,说想去土耳其旅行。他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就用公休,我笑:“谁不知道咱们《大河今报》的公休是早休早踏实,越往后排越悬乎。”他也笑,问为什么要去土耳其,我说因为我这个文学中年一直喜欢奥尔罕·帕慕克。他点点头:“咱们这个工作你知道的,工作自是工作,休息也是工作。假我批,但你不能白休,得写篇文章给咱们的‘大河天下’,随便什么都成,反正那个栏目是国际性角度,你这一出国,正好就是国际性角度。”
我点头。也只能点头。
去土耳其的由头其实是七彩挑起来的。她在出版社工作,因为责编的一本书被土耳其一家出版社购买了版权,出版后在当地影响不错,对方说欢迎她去访问。我估计也就是客气一下,和二〇〇八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我们对世界人民说“北京欢迎你”的性质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可有没有这句话,对七彩来说到底还是不一样。她本来就一直念叨着去土耳其玩一下,这次名正言顺地有了理由,她就来了个顺竿儿爬。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去玩没有意思,便发动几个经常玩的朋友组团一起去。除了七彩可以让社里给报销,我们都是自费。因为在报社工作的种种便利,虽然已经很不习惯自费,但作为帕慕克的粉丝,这次自费我是由衷地心甘情愿。天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他的这种调调啊:“我出生的城市在她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伊斯坦布尔》第5页)
一行五人,两女三男。两女自然是我和七彩,三男里一个在大学里教书,我们称之为赵老师;一个在电视台做编导,我们称之为孟导;一个开了一家餐厅,我们称之为老板。平常我们几个便经常在一起胡乱走,郑州近郊的野山野河都走了个遍。因不在一个单位,散来散去,便相处得愉快自在,颇为相投。
小团一向配备简单,旅行社不仅没有地陪,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只说到了伊斯坦布尔会有导游接机,他就是彭亮,将陪伴我们在土耳其的八天行程。行程单的“特别说明”中如是说:“土耳其法律有规定,有正规带团资格的执照导游必须都要是土耳其当地人,法律规定华人不允许在土耳其带团。所以导游的中文都不会是客人想象的那样特别流利。”我们据此推测,彭亮应该就是土耳其本地人,而不是常见的那种在异国打工的华人导游,只不过是名字起的挺中国。
“正好,我正不想要华人导游呢。”老板说,“哪次出国宰我们的不是同胞!”
晚上十二点上机,经历了十个小时飞行,第二天十点我们到达了伊斯坦布尔。土耳其和中国有六个小时的时差,也就是说,按照土耳其时间,我们到达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就是凌晨四点。进了土耳其海关,取了行李,到了出口,我们便看见一个深眼窝高鼻梁的老外朝我们微笑招手——不,此刻我们是老外了。我们顿时意识到,他就是彭亮。他举着一块迎接我们的牌子,朝我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笑道:“欢迎欢迎,辛苦辛苦!”赵老师应答:“你也很辛苦吧,这么早过来接我们。”他点点头:“我十一点睡的觉,两点钟铃铛响,就爬过来了。”
我们笑。在浩瀚无边的中文面前,他果然马上露出了马脚。“铃铛”应该是“闹钟”,“爬过来”应该是“爬起来”。不过素日里司空见惯的词语被这些老外这么标新立异地一用,还真是有趣呢。
上了我们的专属旅游车,他郑重介绍自己:“我叫彭亮,彭德怀的彭,诸葛亮的亮。”
“你这可是文武双全。”孟导道。
他点点头,慷慨笑纳:“对。”
“自己起的名字?”七彩问。
“不是,是女朋友。”
“你女朋友是中国人?”
“以前是。”
这话说得糊涂。
“你说的意思到底是你女朋友现在不是中国人了,还是你以前的女朋友是中国人?”赵老师提问。不过这句问话对于彭亮来说是复杂了一些。他本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到这话便站了起来,走到我们座位旁边,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赵老师:“请你再说一遍。”
“他的意思是你女朋友换了国籍,还是你换了女朋友?”老板换了个方式。
“OK,OK,我明白了。”彭亮翻着眼睛看着上面的空气,似乎是在空气中寻觅最合适的汉语踪迹,终于,他慢慢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以前的女朋友是中国人。我没有换女朋友,是我女朋友换了我。”
大家又笑。我心里居然涌起一股小小的欣快。或许是听到了太多外国男人蹬中国女人的事,这次听到一个中国女人蹬外国男人,便很是有点儿觉得争气。趁着他正和赵老师聊天的机会,我仔细端详着这个灰蓝眼睛的土耳其男人:金发,嘴巴阔大,眉毛浓密,脸部线条犹如雕塑,真是个帅哥呢。他敞穿着一件灰色的棉夹克,黑白格子围巾,蓝色鸡心领毛衣,毛衣口翻出雪白的衬衣领子,领子下面悬挂着一个证,贴着他的照片。
“导游证?”我问他。
“中文导游证。”他强调,脸上焕发出自豪的亮光,“全土耳其,拿到这个证的,只有十五个人。”
“了不起。”我们惊叹。中文难学,全世界都知道。他真不容易呢。赵老师问他怎么学的中文,他说他在北京语言大学学过一年。七彩问他是否在中国学习的时候认识了前女友,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老板又问他去什么地方换里拉,他指着前方道:“对不起,我们马上要到宾馆了。你们的问题我会回答的。不要急,我们有的是时间。One by one,我们一个一个来。OK?”
“OK!”
“对不起,我有个请求,想请你们同意,”临下车前,他忽然又说,“就是我和你们要是朋友的关系,不要是导游和游客的关系。要是你们把我当朋友,我们这几天就会很容易快乐。好吗?”
“好!”
抵达酒店,彭亮和司机帮我们拿行李下车。赵老师突然拽住了彭亮,悄声问酒店的安全性怎么样。
“挺好的。我觉得。”彭亮道。
“那,我可以把随身的贵重物品放在酒店了?”
我和七彩对望一眼,默契地笑。赵老师说得这么婉约,谁不知道这贵重物品就是钱啊。——赵老师一向有些太过正经的学究气。有一次走野山,过一方险石,他走在第一个,一边过关隘一边如此告诉跟在他后面的老板:“把你的右脚放在比左脚更左的地方。”结果本来稳稳前行的老板闻声失足,英勇摔下,永别了三颗珍贵的门牙。因这样的事层出不穷,我们几个在一起玩时便总是挤兑他,他非但上不了课,还总是被上课。
“这个需要你自己选择。”彭亮认真地说。
“你……什么意思?”赵老师的表情有些蒙。
“贵重物品是你自己的,随身带着还是放在酒店里,你要自己做决定。”彭亮一字一句地说着,像完美的外交辞令,“没有人能替你选择。我也不能。”
“你不是说酒店很安全吗?”
“对,但这只是我的感觉,并不代表能给你任何保证。”
“那,我还是自己拿着?”赵老师越来越趋向于自言自语。
“你,赵老师,是你,我,彭亮,是我。”彭亮仍然一丝不苟,“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替你做任何选择。我很抱歉。”
我和七彩忍着笑,拎着行李先进了屋。这个彭亮,挺有意思的。忽然,我灵机一动,要不,就写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