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入住完毕,简单梳洗之后,已经是伊斯坦布尔的黎明。离早餐时间还有一会儿,我们便来到大街上闲逛。街景清朗,空气清新,我们慢慢地走着,拍着照,彭亮一直陪着。我们让他回去睡会儿,他说不必了,还秀了秀他胳膊上的肌肉,意思说他精力充沛。
“你是哪一年生的?”七彩笑吟吟地凑上前。这个小花痴一向喜欢帅哥,这次碰到彭亮,她肯定是心花怒放。
“八〇年。”
“哦,是一个八〇后。”孟导说。
“什么?”
“我们那里对出生在一九八〇年之后的人有一个称呼,叫八〇后。”
“哦,那一九九〇年出生的呢?就是九〇后?”
“对。”
“还有更复杂的,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四的,叫前八〇后,一九八五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叫后八〇后。”赵老师说。
“其实还可以分成三段,再加上一个中八〇后。”老板说。
彭亮笑起来:“太复杂了,你们这里。”他指指脑子。
不远处就是一座清真寺,清真寺前面是一个小广场,绿草茵茵,鸽子跳跃,看着很是安静祥和。彭亮说,土耳其是典型的伊斯兰国家,全国七千万人口,有两千多座清真寺,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信奉伊斯兰教。伊斯兰教是他们的文化母体。他说一路上他会领我们看一些清真寺和教堂,讲很多关于土耳其历史和伊斯兰教的事。
“常有中国客人说对我们的宗教没兴趣,”他耸耸肩,“那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也是穆斯林吧?”我问。
“是。我是逊尼派的。但是,我是一个特别的穆斯林。”他微微一笑,举起右手,“不,不要问我为什么特别,在未来,你会知道。”
在不远处是一道颇有气势的拱形建筑,貌似一个城门。一条宽阔的大道从拱门下穿过,一直伸向遥远的蓝色海面。我们边留影边议论,说那边一定是博斯普鲁斯海峡,这古城门建得好奢侈,一层也就罢了,还是双层的。宽度够跨街也就罢了,居然还这么长,足有好几百米……然后我们请彭亮介绍,他听着我们的议论,微微笑道:“没错,你们很聪明。这确实是一个古城门,很古很古,嗯,是奥斯曼帝国留下来的……”
我们瞻仰着,感叹着。他却绷不住大笑起来。
“忽悠我们?!”七彩最先明白,作势冲着他踢了过去,他一边躲一边道:“你们不是很爱听聪明嘛。”——原来这是供水用的渡槽遗迹,公元三六八年由瓦勒恩斯大帝建造,所以叫瓦勒恩斯渡槽,曾经为拜占庭和后来的奥斯曼宫廷供水。这条大道叫阿塔土耳克大道,大道通向的蓝色海面也不是博斯普鲁斯海峡,而是金角湾。
“我们说得不对你要及时纠正。我们来到土耳其,你不仅仅是导游,也不仅仅是朋友,还是我们的老师。”赵老师说。
“彭老师?”彭亮顽皮一笑,又摇摇头,“嗯,还是朋友吧。朋友好。朋友。”
很快,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渐次多起来,不一会儿天已大亮,我们回去吃早餐。正吃着呢,忽然,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高亢,悠长,又有些莫名的悲凉。仿佛是一个父亲在召唤自己远行的孩子回家,又仿佛是一个心怀忧伤的歌者在吟诵孤独的诗篇。
问彭亮,他说这是清真寺里的加阿密——也就是阿訇在做第一次祷告。声音是从传音塔传出来的。他说一名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一天要做五次祷告。祷告又叫拜功,是伊斯兰教的五功之一。这五次祷告分别称为晨拜、晌拜、晡拜、昏拜和宵拜。这之外还可以随时随地做祷告。四功则是认、斋、课、朝。认,认主。认主唯一。斋,斋戒。九月要封斋一个月。其他的月每月选三天斋戒。课,课税。就是缴税。朝,就是朝觐。有条件的话,一定要去圣地麦加。
“做祷告一定要去清真寺吗?”我问。
“不一定。最好是清真寺,没有也没关系,但是要干净,安静。”
一片安静中,众人进餐的些微声响里,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呼愁。是土耳其语“忧伤”的音译,当然也是从帕慕克的书里读到的。这个词的中文渊源可以上溯到陆游的诗句:“一窗残日呼愁起,袅袅江城咽暮笳”。翻译也甚是了得。
“帕慕克有一本书,叫《伊斯坦布尔》,”我和彭亮搭话,看着彭亮迷茫着双眼,我放慢了语速,“帕慕克不知道吗?奥尔罕·帕慕克,你们的伟大作家。写《我的名字叫红》的那个,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
“哦,他呀。”彭亮怪怪地说,“知道。”
“看过他的书吧。喜欢吗?”
“不喜欢。”
我们一起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们:“土耳其的很多人都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不尊重土耳其。在文化意义上,可以说背叛了土耳其,伤害了我们……”彭亮摇摇头,“他,不好。土耳其的左派有一句口头禅是说的:别从混蛋帕慕克那里去了解土耳其好吗?”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在土耳其,只要走出家门,就得有保镖,不然会挨打。”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沉默良久,七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写作就是冒犯,先锋就是自由。”
“什么意思?”这次轮到彭亮开始诧异。
“没意思。”七彩说。
沉默。我很快由惊诧变得释然。有多少俄国人喜欢索尔仁尼琴?有多少罗马尼亚人喜欢赫塔·米勒?有多少南非人喜欢库切?如此去想,像帕慕克这样的作家,被自己的国人讨厌也是很正常的。而帕慕克,他似乎早已忽略掉这些表层的讨厌,只是抵达自己最深的热爱:“康拉德、纳博科夫、奈保尔——这些作家都因曾设法在语言、文化、国家、大洲甚至文明之间迁移而为人所知。背井离乡助长了他们的想象力,养分的吸取并非通过根部,而是通过无根性;我的想象力却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视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我有时认为自己不幸生在一个衰老贫困的城市,湮没在帝国遗迹的余烬中。但我内心的某个声音总坚信这其实是件幸运的事。”(《伊斯坦布尔》第5页)
祷告声仍然在耳边回荡,带着沉沉的呼愁。这是帕慕克笔下的呼愁吗?
“‘呼愁’不提供清晰,而是遮蔽现实。它带给我们安慰,柔化景色,就像冬日里的茶壶冒出蒸汽时凝结在窗上的水珠。”(《伊斯坦布尔》第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