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是看托普卡普老皇宫,再之后七彩去出版社公干,我们去看博斯普鲁斯海峡和欧亚大陆桥。在游轮上无非是照相,喝茶,喝茶,照相。我前后逛着,到处都没有看见彭亮。可他明明跟着我们上船了啊。于是我就找啊找,一层层地找。终于,在驾驶室里看见了他。他和我眼神相遇,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船上还有别的中国团,导游们便分了时间,拿着麦克轮番介绍,每人介绍一段。过第二座欧亚大陆桥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座桥建造于一九八八年……”是彭亮。有气无力,完全是公文式的背诵。一旦脱离了可以表达个性的场合,一个人就如此自动地抹去了声音的特质,锋芒全无。集体的力量还真是诡异啊。
不一会儿,彭亮的声音被另一个声音代替,他也笑嘻嘻地出现在船舱里,开始给我们讲海岸两边的酒吧,讲在金角湾大桥上钓鱼的人,讲海面上飞翔着和栖息着的一群群海鸥……
“这海峡,有车掉进去吗?有人自杀吗?”我问。
“经常有。还有人开车掉进去自杀。”彭亮一箭双雕。他说他还亲自看到过两次。一次是黄昏时分,是个女人,很年轻,长发飘飘的,她的车往海里冲去的时候,她把头伸向车窗外,似乎在说什么。
“我没有听清,我正在桥下的餐厅吃饭,外面坐着。她的车就在我的眼前进了海里,不,不是像石头一样沉没,车还在海面上呆了一会儿,像是在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进到了海的深处。不,没希望的。她死了。救护的船过了很久才到。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死。”
还有一次是晚上,他在另一座桥下喝酒,听到什么坠入海里的声音。他走到桥边,看见一辆车掉了进去。几个男人大声喊着,口齿不清。
“一听就是一群醉鬼。我报了警,看着车慢慢沉入了海里,就又回去喝酒了。”
“你喝得下去啊?”
“人死了,酒活着。”他笑。
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这一刻,他真像个诗人。
另一个中国团的人很多,有二十多个,分坐了几张桌子,嘻嘻哈哈地聊着,热闹得很。相比之下,我们这里要冷清得多。
“嘿,我就是跟他吵啊!我说你是老几啊你管我,”一个女人洪亮的声音,地道的京腔,“管他听懂听不懂呢,我就只说我的。钱都交了我还不能说几句?我说我吐口痰怎么了?多大点儿事儿啊。哦,你是穷疯了吧?是不是整天吃棒子面咸饼再灌一碗凉白开溜溜缝儿啊?不然怎么会挖空心思来挣这份痰钱?”
那边的人哈哈大笑。我们这桌子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彭亮也笑得很开心。
“还是北京话好听,也好懂。”他说,“我带第一个中国团的时候,是一个四川团。一听他们说话,我就傻了。我拿着麦克只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好’,然后脑子里就一片空白。真的,一片空白。我学的那些中文就像天使,全长着翅膀飞走了。只留我一个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哑巴。一个四川老太太坐在前面,离我很近,她满脸是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不怕,又不是去打仗!第一次不好,第二次,第三次一定会好,你会越来越好!当时她的话我也听不懂,是领队翻译给我听的。这第一次对我非常重要。现在我对四川人还很感激。我听说有好几个中文导游都只导了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有很多批评,他们就把自己的中文导游证给休息了。”彭亮说着做了一个往墙上挂东西的姿势,“他们再也不敢导中国团了,只敢去导英文团。”
“很多方言对我们来说也是外语。广东话你听到过没有?”老板问。彭亮点头:“我有一个朋友,在北京学了两年中文,觉得自己很好了,毕业的时候,他去广州旅游,一到那里他就给我打了个电话,哭着说‘我白学了’。他们为什么不说普通话?他们的话太不普通了……”
我们笑死了。忽然,海面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透明花朵,飘浮缠绵,奇丽异常。
“水母。”彭亮说,“不能吃的。”
短暂的愕然之后,赵老师表态:“我们没打算吃水母。”
“很多中国人都问过我水母能不能吃。”彭亮笑道,“中国人好像饿坏了,什么都想当成食物。”
“那肯定是个广东人。”老板道,顿了顿,“真要吃,水母也能吃。海蜇就是水母,在中国就是一道不错的凉菜。处理一下就能吃。”
“处理一下也是水母。水母不能吃。”彭亮坚持,嘴角漾出一丝冷笑,“你们中国人,很智慧,很多都能处理。玉米秆处理一下,观音土处理一下,还有胎盘也能处理一下……”
我们沉默。这话真刺耳,但是,他是对的。
午饭过后和七彩会合,我们去逛大巴扎。那些小巷窄得只能通过一辆车,司机却游刃有余。彭亮一边向我们表扬司机,一边给我们介绍,说这个大巴扎有五百年的历史,很值得一看。
都说土耳其一直自视为欧洲国家,看来欧洲情结还真是浓重。别的不说,单看街上商品的标价,除了土耳其本地的里拉和美元,就是欧元。
“土耳其属于欧洲吗?欧盟好像没批准啊。”孟导说。
“我们加入了欧足联。”彭亮脸上闪过一丝微微的被伤害,“其实我们很想参加亚洲杯,那我们肯定是冠军。”
我们呵呵一笑。想用足球来打击我们?要是这能得逞的话,我们都死了无数回啦。
为了让我们基本能买上东西,彭亮教给了我们几句土耳其语:“你好”中文谐音“卖得好吧”,“早上好”是“已煮来哦”,“晚上好”是“已阿克上姆拉得儿”,“你好吗”是“那搜森”,“为什么”是“奶丹”,“再见”是“古来古来”……
“有一句一定要记好,怕哈了。”
“什么意思?”我问。
他微微一笑,似乎就在等我问——“太贵了。”
我们轰然。这个谐音有趣——高价钱是挺怕的哈。
“我带了这么多团,有三句话是最常听的,这句话是其中之一。”彭亮神情很认真,“你们可以还价,但是,请不要用从一百里拉还到二十,请不要这样。”
“奶丹?”七彩现学现卖。
“我们中国有句话,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老板说。
“这里是土耳其,不是中国。”彭亮说,“这里的价格,没有太多泡沫。你讲得太低,是对人不尊重。OK?”
“OK。”我们勉强应答。
“还有两句是什么?”我禁不住好奇。
“你会知道的,你们也会说的。”彭亮悠悠道,“一定会。”
当天晚上,我们乘机到伊兹密尔,之后乘车到库萨达斯。车程漫长,除了睡觉看景,那就是闲聊了。我们五个人互相聊就是浪费,花了这么多钱来到土耳其,就得多听彭亮聊,不能让他太轻松。也就是说,他在为我们解土耳其之密的同时,我们也得解解他的密。当然,我们最感兴趣的,就是他的一切中国元素:语言,感情,工作……更何况我还带着作业。于是,在我们的百般怂恿之下,彭亮便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