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的行程都在伊斯坦布尔。这个举世闻名的大都市,自是洋洋可观。第一站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在进去之前,彭亮对我们谆谆教诲:“进去以后先不要乱跑,先听我讲完,OK?”
但其实很不OK,进去之后我们就被大教堂的恢宏弄乱了心神,四分五裂地去拍照,拍照,拍照,拍金碧辉煌的大穹顶,拍流光溢彩的大吊灯,拍斑斓绚丽的拱形玻璃窗,拍神秘庄严的基督教壁画……套用网上的一个段子就是:春眠不觉晓,他们在拍照。夕阳无限好,他们在拍照。举头望明月,他们在拍照。欲穷千里目,他们在拍照。我们左拍右拍上拍下拍,只在合影的时候才想起了彭亮。他一边无奈地摇头一边给我们拍合影——不愧是经常面对拍照狂的导游,拍出来的质量还真是不错。
等我们拍足拍够了,他开始讲起来。他讲述的基本模式就是自问自答式:大教堂什么时候建的呢?公元三二五年。谁建的呢?君士坦丁大帝。供奉的是哪个神灵呢?索菲亚。索菲亚是什么神呢?智慧之神。两百多年以后经过查士丁尼皇帝再度整修,变得极为精巧华美。公元一四五三年,苏丹穆罕默德进驻伊斯坦布尔,下令将大教堂改为清真寺。如何改?将拜占庭时期的马赛克壁画全部用灰浆抹平,还在教堂周围修了四个传音塔……
“这简直就是一个……”孟导说着停了下来,我们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可他到底雅致了起来,“混血儿。”
我们都会意地笑。笑声在教堂里有些响亮,于是我们赶快噤声。
“拜占庭时期,伟大的时期,像珠穆朗玛……”
“用中文说,那是你们的老黄历。”孟导说。
“对,老黄历。”彭亮说,“就像你们的四大发明。”
微妙的沉默。这小子,还会反唇相讥呢。
“嗳,你中文真的不错呢。”七彩真心实意地夸。
彭亮受用地点点头:“嗯哼。”
然后是去蓝色清真寺。游客很多。彭亮说永远都是这样,这是人们来伊斯坦布尔的必看景点。他说他会掌握分寸,趁着人稍微少一些再进去。他先带着我们走到一个宽敞的长廊下面,长廊只有一面墙,墙下是一排水管,每个水管面前都放着一个雕花的石墩。彭亮告诉我们,这些水管是做小净用的。每个穆斯林在进入清真寺做礼拜之前,都必须在这里做小净。
“你们知道小净的部位是哪里吗?”彭亮继续设问着,不等我们回答便打开水管,一边洗着一边自答:“就是要这样,每个部位都是三遍。眼睛,鼻子,嘴巴,头发,还有一个地方,大家猜猜是哪儿?”
“下巴!”老板说。
哄笑。彭亮摇头。
“耳朵眼儿!”七彩说。
彭亮继续摇头。
我们都笑。
彭亮的神情严肃起来。我们不笑了,都有些讪讪的。想了想,我们一起吐出一个词:“脚!”
“正确。”彭亮笑道。然后他脱下鞋和袜子,用水管里冰凉的水洗起脚来。
“不冷吗?”
“冷。”他说,“但是,这就是我们穆斯林的仪式。无论是多么冷的天气,我们都得用这样的活水。必须是活水。”
我们默默地看着他洗完脚,穿上袜子。这时候的他,看着就是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之后我们跟随他走到清真寺后面的停棺石旁边,听他讲穆斯林的葬礼,讲葬礼前的大净,讲如何用白布裹着尸体让逝者入土……不由得,又想起了帕慕克。“我发现宗教的本质是内疚。”(《伊斯坦布尔》第176页)这是帕慕克的话。他也做过祷告,他也去过清真寺,他甚至还斋戒过,但对于信神,他始终有着相当的距离。“我最恐惧的不是神,而是过度信仰她的那些人。虔诚者的愚昧——他们的判断力永远无法与神相比——神不容许,而他们的全心爱慕,则是令我害怕的第二件事情。多年来,我心头一直怀着恐惧,有一天,我会因为‘跟他们不一样’而受到惩罚,这种恐惧比我在我的左派青年期间阅读的所有政治理论给我的冲击要大得多。想不到的是,后来我发现我那些现世主义、半信神半西化的伊斯坦布尔同胞们,很少有人跟我有同样的内疚感。但我喜欢想象他们在一场车祸后,躺在病床上,从未履行宗教职责、始终对虔敬者不屑一顾的人,开始对神心领神会……中学时有个同学有足够的勇气拒斥此种心领神会。他是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出身于靠经营房地产致富的富豪家庭,他在他家位于博斯普鲁斯沿岸山丘上的豪宅大花园里骑马,还曾代表土耳其参加国际马术竞赛。我们有回下课聊到形而上学,就像小孩子有时做的那样,他见我恐惧得发抖,于是仰头看天,喊道:‘神如果存在,就让它把我击毙吧!’接着他以某种令我震惊的自信,加上一句:‘可是你看,我还活着呢。’……”(《伊斯坦布尔》第178、179页)
跟随着彭亮,我们静默着走上清真寺的后廊,脱掉鞋,穿着袜子走进清真寺参观。参观完毕,再从前廊出来。离开蓝色清真寺的时候,我看见有大片的鸽子从清真寺上空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