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重阳节,我家乡梨城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是一架美国飞机坠毁在城外的稻田里,其二是我二叔李牧被日军秘密逮捕。对于这两件事,《梨城党史》有如下记载:“1941年重阳,梨城举办游傩庙会,百姓云集。是日,一架援华美机被日军击落,飞行员泰勒上尉身负重伤,与飞机一起坠毁在城外的新庙塅,爆炸声震屋宇,烈焰腾空,浓烟蔽日,全城恐慌。同日,新四军清源山军分区派往梨城的交通特派员李牧被日军秘密逮捕,后变节投敌。”
我的家乡梨城是省城通往内陆的重要交通枢纽,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1941年秋,日军从西江口登陆后,日本陆军华南方面军所属第四十八师团向梨城发动疯狂进攻。当时守城的是国民党108师,由于遵照三战区最高司令长官顾祝同的命令采取有限抵抗方针,导致梨城半月失守。日军占领梨城后,一鼓作气,向新四军清源山抗日根据地发动疯狂扫荡。恰在此时,梨城地下党城工部长王子由被捕叛变,使梨城地下党组织遭日军重创,清源山抗日根据地急需的紧缺物资和药品无法从梨城秘密交通线得到补给,给反扫荡带来极大的困难。9月3日,军分区司令马力在竹篙岭阻击战中被日军的迫击炮弹炸成重伤,由于缺医少药,天气炎热,几天后左手臂化脓溃烂坏死。军医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不得不将马力捆在担架上,活生生将他一条手臂锯掉。我二叔李牧当时是马力的警卫排长,当军医用钢锯“沙沙”锯着马力白森森的骨头时,他死死抱住马力的头号啕痛哭。马力被截肢后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此时部队仍被日军铁臂合围在清源山中,与梨城地下党组织中断了一切联系,形势异常危急。时任军分区政委的刘云飞决定派我二叔以特派员的身份潜入梨城,火速搞到药品,挽救马力生命。
据我父亲回忆,我二叔18岁那年冬天,跟我爷爷进山狩猎,误入山匪独眼龙的地盘黑风寨。杀人不眨眼的独眼龙将我爷爷点了天灯,又把我二叔剥光衣服塞进猪笼沉入黑龙潭。幸亏马力带领红军游击队经过,将我二叔救了出来。此后我二叔就跟着马力南征北战,形影不离,唯命是从,情同父子。我二叔打起仗来像个拼命三郎,又长得人高马大,还练就一身武艺,深得马力喜爱。马力负伤后,我二叔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一直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司令,日夜守在昏迷不醒的马力身边,三天三夜滴水不进。
鉴于当时斗争的复杂性,我二叔以特派员的身份进入梨城这件事在当时只有军分区几个党委成员知道。临行前,刘云飞政委给我二叔下了一道死命令:不管用什么方式,采取什么手段,都要不惜一切代价搞回药品,抢救马力司令的生命。
那天午夜,刘云飞政委组织了一次突袭。趁敌我双方交战时刻,我二叔带领他精心挑选的两名战士趁乱口含芦苇,潜下柳里河,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出了包围圈。这两名战士一个叫杨家明,一个叫陈天放,武艺高强,百里挑一,在这次秘密任务中都英勇牺牲,我曾在梨城革命烈士名册上看见过他们的名字。
我的家乡梨城自明朝永乐年间起就流行游傩庙会,每到九九重阳这天,四邻八乡的百姓就云集至城西慈恩塔下的七圣庙内朝圣祈福。
这天一早,通往梨城的官道上彩幡飘飘,锣鼓喧天,唢呐呜哇,炮仗齐鸣。那些扮演游傩的汉子头罩狰狞的动物精怪面具,赤裸的上身涂满鲜红猪血,插着刀、凿、锯、斧等利器,口念咒语,手持竹枝,左挥右扫。路人都主动上前让游傩们抽打,据说能驱邪保平安。据《梨城市志》记载,游傩巡游为城外吴氏所创,目的是驱邪祈福。虽然我在梨城生活了四十多年,可至今都没弄清游傩那以假乱真身插利器的化装技艺是如何掩人耳目的。这是傩师的绝活,轻易不示人。
太阳当顶时,游傩队伍到了梨城南大门。扮作进城赶庙会乡下汉子的我二叔突然发现小鬼子对过往行人的盘查十分严密。岗哨上的鬼子个个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城垛上架着的机枪也虎视眈眈对着进城的人群,气氛显得异常紧张。这一情形大出我二叔的意料,今天是预定接头的日子,如果进不了城,就将错过时机。我二叔一急,额头就冒出了冷汗,他回头朝分散在人群中的杨家明和陈天放看了一眼,见他们两个正紧张地看着他。我二叔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戴着的破草帽,帽下藏着刘云飞政委送给他的勃朗宁手枪。这时,小鬼子的刺刀已挑到他眼前,我二叔连忙摘下草帽,伸开双臂,装出一副老实模样让鬼子搜身。一个小鬼子在我二叔身上上上下下捏了个遍,没发现什么,抬起头,眼光落在我二叔攥在手中的草帽上。我二叔的心抽了一下,他伸出右手假装擦头上的汗,手却悄悄靠近左手攥着的草帽,做好出枪的准备。
正在这时,一架飞机尾部冒着滚滚浓烟,像只黑色的大鸟,呼啸着从梨城上空一掠而过。那些搜身的鬼子都怔住了,像群伸长脖子的鸭,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天空。飞机掠过城门后,一头栽在了城门口的稻田里,发出轰天巨响,顷刻火焰就蹿起十几丈高,滚滚浓烟遮蔽了半个天空,方圆十数亩的稻谷被烧得通红。燃烧的飞机残骸碎片四下飞溅,流星雨般遮天盖地砸下,有一片带着火星正好削在了城楼顶那杆日军膏药旗上,膏药旗呼地就着起火来,转眼就剩下一根乌黑的旗杆。
那情形吓死人了,满天都着火,噼噼啪啪往下掉,下雨一般,人像割过的稻秆往下倒,死伤好几十个,满地血肉模糊。虽隔半个多世纪,但被梨城人称作“半边脸”的马发财仍旧对那天发生的事记忆犹新。马发财已经很老了,牙早掉光,瘪着嘴,说话含混不清。飞机栽下来时,他正挑着一担鸭梨进城门,眼前亮光一闪,一个正在搜他身的小鬼子的脑袋就像挨了刀的西瓜裂成两半,白花花的脑浆“噗”地喷了他一脸。还没等他回过神,一块红通通的钢片从天而降,他觉得左脸好像被人猛抽一掌,伸手一摸,血糊糊的,扯下一只耳朵和半个腮帮,马发财怔了有那么几秒钟,朝天喷出一口鲜血,往后便倒。马发财后来捡回一条命,但面目丑陋狰狞,弓着背,一生未娶。就是现在小孩不听话,大人只要说一句“半边脸”来了,立马噤若寒蝉。
虽然和当年相比,梨城的建设已大为改观,但古老的城门依旧被保存下来。残垣上垂满墨绿的藤蔓,有许多手指粗的壁虎旁若无人钻进钻出。冬天的时候,马发财爱跟一些老人蹲在破败的城墙下眯着眼睛晒太阳,不厌其烦絮絮叨叨向路人叙述当年那段往事。
那个傍晚,一架客机正从高空开始往城北的机场降落,银色的机翼在如血的残阳映照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马发财指着马路对面一片高楼大厦告诉我说那就是飞机爆炸的地方。上个世纪末,这里还是一片菜地,时不时还有人挖出钢铁残片。据说用那钢片打制的菜刀锋利无比,砍骨头从不卷刃。而现在是豪华的商业区,车如流水马如龙。
现在想起来,如果那架美军飞机不是在那节骨眼上出现,我二叔的人生轨迹应该会很完美。当时只要搜身的小鬼子执意要检查他手中那顶破草帽,没有退路的我二叔肯定会拔枪射击,凭他的身手最少可撂倒好几个日本鬼子。当然他也肯定会死在小鬼子的乱枪之下,即便身上被打成马蜂窝,我二叔也属于壮烈牺牲的革命烈士。可就因为那架从天而降的飞机,彻底改变了他后来全部的人生意义,冥冥之中这到底是不是有定数?
据《梨城市志》记载,那架飞机坠毁后,赶庙会的人群惊慌失措,哭爹叫娘,四散逃命,一窝蜂往城内涌,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加上被飞机残骸击中的,死伤达50多人。我二叔他们趁乱进了城,按计划直奔城南的望江楼酒楼,这是刘云飞政委告诉他两个接头地点之一。当时清源山军分区与梨城地下党组织的联系彻底中断,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联络点幸存,只能让我二叔见机行事。
望江楼是当时梨城最大的酒楼,它临江而建,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相传酒楼门楣上的牌匾“望江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还是清代才子纪晓岚所题。
我二叔把杨家明和陈天放留在大门口,独自上了楼。他发现食客并不多,显得有些冷清,但这却没有引起他的警觉,或许就是这个细小的疏忽让他后悔莫及。
临窗的第五张八仙桌前坐着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的人,我二叔的心跳了一下,明白和他接头的人已经到了。
我二叔在黑帽人对面坐下,摘下草帽,把它放在桌上。
黑帽人脸朝窗外,似乎在欣赏着江面上的景色。窄窄的江面上有破旧的木船咿咿呀呀摇过,对岸的七圣庙人群云集,爆竹声此起彼伏,香烟缭绕。山顶那座慈恩塔上荒草萋萋,有不知名儿的鸟雀飞起又落下。
今天天气不错。我二叔开始说出第一句接头暗语。
天气不错,但马上就要下雨了。黑帽人缓缓转过脸来看着他说。我二叔心一喜,暗号对上了!虽然黑帽人把帽檐压得很低,但我二叔仍看见黑帽人左眼帘上有一个豆大的黑痣。
黑帽人没再说话,站起身就走。我二叔跟着黑帽人下了楼,朝守在门口的杨家明和陈天放摆了下头,三人不紧不慢跟着黑帽人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拐进一条小巷。这条巷只有两米多宽,两边都是丈把高的风火墙,阴森森的,一个人也没有。走在前面的黑帽人拐过墙角一霎眼就不见了踪影,小弄尽头出现一排荷枪实弹的小鬼子。我二叔暗叫不好,回头一看,身后一群黑衣黑帽人也悄无声息跟了进来。我二叔手枪在裤腿上一蹭子弹就上了膛,杨天放出枪更快,“砰砰”两枪,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小巷里霎时响起炒豆般的枪声,子弹打在青砖上冒出刺眼的火花。我二叔几个人利用窄窄的门洞作掩护,挥枪狂射,小巷不时传出惨叫声。
我二叔射倒冲在前面的两个鬼子,猛听身后传来“噗”的一声闷响,一回头,就见杨家明的脑袋滮起一簇血花,头一勾直直摔倒在小巷当中。陈天放不顾一切欲跃出门洞,被我二叔一把拉住,瞬时几颗子弹就打在身边的门柱上。
这时,那个把我二叔领进小巷的黑帽人不知从哪钻了出来,远远地冲着我二叔喊,我知道你们撑不了多久,投降吧,皇军保证你们的安全。
陈天放骂了句,抬枪就射,可是没了子弹。
黑帽人哈哈大笑,一挥手,小巷两头的小鬼子蜂拥着冲上来。
突然,枪声骤起,黑帽人一个鲤鱼打滚躲过我二叔射出的子弹,而两个小鬼子却惨叫着倒地。就在这一瞬间,黑帽人看见一个身影从门洞箭般跃出,身形一挫,一只脚就蹬在了对面墙上2米多高的一个砖砌小窗上,腾身而起,两手就搭上了墙头,眼看就要越墙而过,黑帽人一甩枪,“砰砰”两声,陈天放的身形抖了一下,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一头栽了下来。
我二叔大叫一声,抬枪又射倒一个鬼子,正当挺身跃出,身后的小门无声地打开,一把枪托重重砸在他后脑勺上,他顿时就昏了过去。
这就是我二叔李牧当年被捕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