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我都怀疑我二叔当年是否真的背叛过革命,在梨城我二叔一直是个争议很大的人物。当得知我被聘为第二轮《梨城党史》编撰主编时,病入膏肓的父亲在弥留之际死死拉住我的手,要我无论如何要弄清那段历史,这是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一块心病,他至死都不相信他的弟弟是叛徒。因为他一直坚持这一观点,在以往历次运动中都在劫难逃,“文革”中还被打断一条腿。父亲那死不瞑目的双眼充满期望,坚定了我的决心。为此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走访过数十个尚健在的老地下党员和清源山军分区战士,可对于那段历史许多人不是一知半解就是讳莫若深。
马力解放后曾任梨城第一任市委书记。他一直对我二叔的叛变持有异议,可对于我二叔当年在梨城那几天的具体活动拿不出很有说服力的证据,在那个特殊时期被造反派诬陷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不惜派叛徒李牧和日寇进行可耻交易而惨遭批斗,最后牺牲。担任梨城市长的刘云飞据理力争,一再声明当年马力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是他决定派我二叔进入梨城,也被造反派作为马力的死党折磨死。刘云飞在临死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当时清源山军分区没有我刘云飞可以,没有马力不行。要是没有李牧搞回药品救回马力司令的生命,清源山抗日根据地的历史很有可能就要改写。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牧对清源山抗日根据地是有贡献的。事实也是这样,马力用过我二叔派人送回的药品后,身体逐渐康复,在那年初冬他指挥部队在黑风口成功突围,彻底粉碎了日军妄图全歼清源山抗日部队的企图。
我二叔被双手反剪带进城南朱家巷那座秘密监狱的一间屋里时,他发现那不像是个审讯室,倒像是个医疗手术室。四周墙壁都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室中央用水泥砌成的台面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里面盛着些泡得发白的东西。当我二叔发现那些发白的东西是拳头大的心脏、眼睛、一节节的手指,甚至还有一副很完整的男性生殖器时,他的胃一下痉挛得收缩了起来,有想呕吐的感觉。
一个佩戴少佐军衔的小鬼子正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聚精会神摆弄着一颗新鲜的头盖骨,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二叔。我二叔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个面如冠玉的小鬼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梨城日本特务机关长松井!
松井径直走到一面墙边,“哗”地拉开一道窗帘,推开一个小窗口,从墙那边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松井朝我二叔招了招手。见我二叔没迈步,一个小鬼子猛然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将他的脸紧紧按在那小窗口上。
窗口那边,全身是血的陈天放被铁链吊在半空,耷拉着头,血水浸透了他的发梢,滴滴答答往下掉。他的身边几个彪形大汉正疯狂拷打一个血肉模糊的中年人。
天放!我二叔大叫一声。
奄奄一息的陈天放抬头朝我二叔看了一眼,咧了下嘴,就勾下头。
我知道你见多了,这吓不着你。松井很温和地拍了拍我二叔的后背。
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落到你们手里我就没想活着出去!
想死还不容易,关键是怎么个死法。松井要我二叔继续往里看。
此时,一个赤裸上身的小鬼子握着一把剔骨刀,开始从那个中年汉子胸口上比画着,那割下的肉一条一条的,场面血腥,刽子手每割下一条就随手丢给蹲在一旁吐着舌头的大狼狗。中年汉子声嘶力竭惨叫着。但那叫声越来越弱,渐渐毫无声息了,只是当那剔骨刀从他身上划下去时,他身体才会抽搐一下。我二叔看到中年汉子的前胸露出了惨白的肋骨,膈膜里那拳头大的心脏依旧“扑通、扑通”跳着。我二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松井“哗”地拉上了窗帘,转身盯着我二叔的眼睛说,等一会,就轮到你的同伙。
我二叔“嗷”地大叫一声朝松井扑去。松井身手却异常敏捷,飞起一脚踢中我二叔的下巴,仰面倒地的我二叔翻起,又朝松井扑去,无奈双手被捆,空有一身武艺无法伸展,膝盖又挨了松井重重的一皮靴,“扑通”就跪在地上。两个小鬼子上来死死按住我二叔的头。
喔,我忘了告诉你一声,我有个爱好,就是解剖人体。但我解剖的不是尸体,是活人,是像你这样的大活人。
畜生!你是个畜生!我二叔死命挣扎着冲松井咬牙切齿地骂。
松井没理会我二叔的暴怒,他笑眯眯地摘下白手套,在一个托盘里拨拉了一阵,拿起一把薄如蝉羽的小刀,在我二叔眼前晃了晃,说,这就是人体解剖刀。
这时一缕落日的余晖从天棚上投下来,正好射在那把刀片上,发出炫目的光芒,刺得我二叔睁不开眼。
我曾经是帝国医科大学的高材生,最擅长的就是人体解剖。我会用这把小刀把你全身的肉一片片剔下来,你将成为我制造的一副最完美的骨骼标本,战争结束后,我会把你带回日本,赠给我的母校做教学标本。
松井手上的解剖刀在我二叔身上比画着,告诉你,我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不会一下子把人杀死,我喜欢听人的惨叫,我喜欢享受鲜红的肉从活体上割剥下来的美妙感觉。给你讲个故事吧,明崇祯三年,也就是1630年的9月22日,明朝的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遭磔刑,你知道什么是磔刑吗?磔刑就是你们常说的千刀万剐,就是用刀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剔下来,先手足,次胸腹,后枭首,有割8刀,16刀,32刀,128刀,甚至更多。我曾做过统计,要制作一副完美的人体骨骼标本大概需要在一个人身上割上三千六百刀。有记载说曾有受刑的人肉被割尽,心脏仍会跳动,甚至还有部分感觉。我觉得这不是胡言,我会让你充分体会这种感觉的美妙的。
松井的中国话讲得极为流利,自从战争爆发以来,日本军队里培育了多少的中国通,没有人会知道。就像1932年小日本不断往东北佳木斯移民一样,他们早就对觊觎中国做了处心积虑的打算,不像我们的军队有时整师整团都找不到一个懂日语的人,难怪小鬼子说我们是土八路,从这一点上说真的没错。
我敢断定我二叔听到松井这番话不可能无动于衷,虽然我二叔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对于死亡早有切身的体验,但他唯独没想到自己会被凌迟处死。
在你们南方有你这种高大身材的男人真不多,只是可惜了。松井不动声色用那双比女人还漂亮的丹凤眼静静地看着我二叔,一开始他的眼光很柔和,看不出有什么内容,后来那柔和的光亮慢慢黯淡下去,突然就变得极为犀利和阴冷,如蛇舌一般在我二叔身上探寻。
你知道人身上哪里的疼痛感最明显吗?是手指。你们中国不是还有个词叫十指连心吗?我们就从这手指开始。松井拉起我二叔的手掌掰着他的手指,笑眯眯地说。突然猛一用力,“咯答”一声扳断我二叔的小手指。
你这畜生,你杀了我吧!
松井很平静地指了指墙壁,明天早上你就会跟你的同伙一样,体无完肤。你不觉得可惜吗?
就在这时,一个小鬼子提着剔骨刀进来附在松井耳边嘀咕了几句。松井匆匆走了出去,一会又进来,手上拎着一个拳头大小血淋淋的心脏,打开一个玻璃瓶丢进去,笑眯眯对我二叔说,这就是你同伙的心脏。
隔着玻璃,我二叔看见那个心脏依旧“扑通、扑通”跳。我二叔长嚎一声,泪如泉涌。
松井笑了,问,怕了?你只要和我合作,我就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我二叔与松井久久对视,两人谁也不愿挪开目光,他们都想从彼此的眼神里发现什么,探寻什么。过了半晌我二叔突然说了一句,我不能死!
松井笑了,在这场较量中他赢了,他猛地揪起我二叔的头发,想不想死完全取决你自己,告诉我你的名字!
李牧。
身份?
清源山军分区梨城特派员。
任务?
重建梨城地下交通线。不能否认,我二叔说的都是实话,但有一点最关键的我二叔没说,那就是马力司令负伤这个天大的秘密。
松井温和地拍拍我二叔的背,恭喜你,李先生,你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1941年初冬,清源山军分区在黑风口突围后,马力第一件事就是派出由特务连连长林有志率领的除奸队潜入梨城,处决了一批叛徒,人数达23人之巨。在整个行动过程中,除奸队遵照军分区党委的指示,对所有对象都做了极为慎重和缜密的调查。其中有一个叫程峰的叛徒曾参与诱捕我二叔的整个行动,据他临死前的交代,当时他是望江楼联络点的交通员,就是他向松井提供的接头时间和地点,并将我二叔一行三人带入朱家弄日特设下的包围圈,让我二叔进梨城不到一个小时就落入日特手中。程峰因为左眼帘有一颗豆大的黑痣,当年梨城地下党组织都称其为“一坲痣”,他在我这篇小说中可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在下面的章节里我会多次提到。
林有志在淮海战役中身负重伤,解放后多数时间在省军区疗养院休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梨城市委组织编撰第一部《梨城党史》,他是顾问之一,根据他当年对叛徒程峰审讯所提供的资料,《梨城党史》有了我二叔在日特机关秘密监狱里变节投敌的记录,据此我也有了以上文学性的叙述。我不否认其中有些细节有我杜撰的成分,但从市纪念馆保存的资料来看,当时驻梨城日本特务机关长松井的确是喜欢把活人拿去当解剖标本的。抗战胜利后,国民党52师接管梨城时,在原日本特务机关的秘密监狱里曾发现18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标本。对于我二叔的变节,《梨城党史》作了如此说明:“李牧惧畏于日本特务机关的凌迟酷刑,关键时刻贪生怕死,卑躬屈膝,成了可耻的叛徒。”
我认为组织上对你二叔下的叛徒定论是有根据的,但说他贪生怕死似乎过于简单草率了些。现任梨城革命历史纪念馆馆长的沈红这样对我说。
沈红将她那辆0.8排气量的奇瑞QQ车停在朱家弄口,我们一前一后走进狭窄的小弄。两边青灰色的围墙爬满墨绿色的藤蔓,不时露出铜钱状砖砌的圆形小窗。那厚厚的砖体上随处都能发现密密麻麻的枪眼,走在深深的小弄里,有凉飕飕的风迎面吹过来,我想象着我二叔他们当年在这里和日本人进行的那场激战,究竟哪个是他们掩身的门洞,哪段是他们想逾越的墙头,我不得而知了。监狱就在弄堂尽头,是由一个朱姓大商人的深宅大院改建而成,当年小鬼子看上这座大院,一个晚上将朱家老少18口人全部杀害,据说朱家二姨太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两个月的婴儿。监狱大门紧闭,门口钉着一块写着“青少年革命教育基地”的铜牌,沈红径直进了大门左侧的一间小屋,从墙壁上摘下一串钥匙,熟练地开了门。
尽管是免费开放,这里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只是搞些纪念活动时有些单位才会组织人员来参观,所以馆里就雇了个退休的老头在这看守。沈红拎着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补充一句,这老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脾气还很怪,常说这里闹鬼,半夜总听到有人惨叫,别人又不愿意到这来,只好随他去。
前几年搞旧城改造,开发商要把这座大宅拆掉,沈红死活不肯,据理力争,官司打到市长那才得以保存下来。现在大宅被四周的高楼大厦围困其中,看起来很不协调。
进了大门是一个院落,有棵古槐绿得欣欣向荣。沈红指了指左右两排厢房说,这就是当年日本特务机关办公和住宿之地。我们进了后院,又是两排砖砌低矮平房,窄小的窗户上拇指粗的钢条早已锈迹斑斑。
当年被抓进来的人都关押在这里。沈红边说边打开最右边的一间房,朝我摆了一下头,松井就是在这屋里解剖活人的。
室内透着一股浓烈的霉味和阴森森的气息,墙上悬挂着一些图片和说明。室中央水泥台面的瓶瓶罐罐还在,但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靠左侧墙边摆着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制手术床,床头和床尾左右两侧有四根牛皮带,我知道那是固定人用的。而右侧是一张沉重的铁制靠背椅,扶手和椅脚上还留着铁扣。我轻轻坐上去,将两个手腕伸进铁扣里,突然就有点想哭。
你说,我二叔当年坐在这张椅子上会是什么感觉?我问沈红。
沈红摇了摇头,说,有些事你没亲身体验过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你说不想死和不能死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不想死就是人有活下去的欲望,这种求生的欲望是人的本能,蝼蚁况且偷生,何况人乎?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没有不怕死的,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想死。而不能死,说明是在特定的条件下,他心有挂碍死不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说,我二叔当时对松井说他不能死而不是不想死,是口误吗?
我明白你想说的意思,如果你想从这个问题上寻找突破口,那是行不通的。历史靠事实说话,不会让你去咬文嚼字。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你二叔的的确确在自首书上签了字,有记录在案。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自首书上签了字就是叛徒。
我二叔在自首书上签字这份文件我看过,现在依旧保存在梨城档案馆,他的签字歪歪扭扭,鸡爪一般,而且还按了手印。我二叔是参加革命后才跟马力学的文化,他的字马力一眼就知,解放后他曾仔细研究过那份自首书,也肯定上面的签字出自我二叔之手。这点是不争的事实,谁也推翻不了。
谁都知道,当年只要被抓进梨城日军特务机关那座魔窟的人,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就义,二是叛变,绝对没有第三种选择。如果说你二叔是越狱脱逃,这是根本就站不住脚的理由,就是我也不会相信。沈红边锁门边说。按这个理由推断下去,你二叔背叛了革命,成了可耻的叛徒这似乎更能让人信服。
根据《梨城党史》记载,当晚月黑风高,日军在叛徒李牧的带领下包围了距梨城二十里外的柳里堡秘密联络站。正在联络站集会的5人仓促应战,最后全部壮烈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