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孔口白话说,我爷爷络麻杆是死在我妈花香身上的。
而我妈花香说,她这辈子的晦运,是她出嫁那天没有挑日子。她不晓得村里有个老瞎子孔口白话;不然,就请他挑个黄道吉日,也不至于今世活得这么惨。那天宜治丧,不易嫁娶。那天早晨太阳亮得出奇,东天里红血血的,像煞个猴子屁股;我爸阿瘦少不更事,当时只顾看啥眼,连我妈花香被抱上车架上他都没留意,结果脚踏车龙头没摆住,我妈花香坐不住,就一脚踮在地上。照规矩,新娘子从娘家出门,到进婆家的门,脚是不能落地的。这事她一直搁在心里;我爸阿瘦在世的那几年里,她就有事没事便拿出来数落他。我妈花香当时就在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像是个好兆头。从半山镇到沿山村不过三里路,迎亲队伍还磨蹭在上塘河边时,天说翻脸就翻脸,窸窸窣窣地下起雨来;骑脚踏车的就乱了方阵,挑担的也不顾担里有没有易碎品,拼命地瞎跑。谁知到了村口,又被热热闹闹、呼天抢地的白色队伍挡住了去路;沿山村的老村长老狐狸也真会挑日子,刚巧是这辰光出殡。他的队伍更牛,动用了三辆拖拉机,气势汹汹的;这脚踏车哪能跟拖拉机比呀,再说人家是老村长,而且老狐狸的长子大块头又是现任村长;人家要迎亲的队伍让路,他们就不得不让,就不得不下了正路,穿过一块种了玉米秧的湿地,玉米地泥泞得很,一脚踏下去,再拔出来,粘住鞋的烂泥比鞋本身都重,他们一脚高一脚低地绕到村后进去。本来,大家歇在玉米地里,等出殡的队伍一过,再从村前的大路进去也不迟;但我妈花香不让,她非要从村后的小路进去。我不知道,她的这个决定,是不是也是带给她晦运的一个重要因素。
我妈花香和我爸阿瘦的婚礼酒与老狐狸的丧礼酒同时摆在孔氏祠堂里。外面下着雨。我妈花香进村那会儿雨又急又大,淋得她的红嫁衣都烂烂湿;她换了套寻常衣裳,新倒是新的,但颜色红不像红黄不像黄;湿漉漉的头发像湿鸡毛,连同被雨打得凋谢的红绸花,一起耷拉在头上;惹得祠堂里的女人挤眉弄眼,撇嘴吐舌;我妈花香只晓得背上冷飕飕的,浑身直哆嗦。这会儿雨倒是小了,但窸窸窣窣的,依旧没有停的意思。
那个人猿在祠堂里人五人六的,我妈花香就小声问我爸阿瘦;我爸阿瘦说是村长大块头。沿山村人没文化,不知道人猿是个啥,事后听我妈花香一比划,他们才恍然大悟,说在电视里见过;再看大块头孔大山,果然人高马大,浑身寒毛兴得造反,眉骨突突出,像煞个野人,他们也就跟着我妈花香一起叫他人猿。这是我妈花香嫁到沿山村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
当时在婚礼酒上,我妈花香灵机一动,非要请大块头讲两句。大块头头颈里挂着白素,左袖上别着黑纱,就毛手毛脚地撇到两位新人面前,扯着公鸡嗓子直叫:“人生三件大事:结婚、生子、翘辫子;恭喜两位圆满完成头件大事,从今儿个起就着手做好第二件大事。在这里我也要恭喜我爹,圆满完成了人生三件大事。”我爸阿瘦性格懦弱,他那张瘦猴脸,五官不得不挤成一起,却有着女人样的细长眉毛,看上去倒不像是眉毛,像两条刀子划过的伤痕;他还有两颗嘴唇都包不住的兔牙,嘴巴紧闭时,唇间依旧有两粒像饭后被遗忘在那儿的白米饭。他不高兴我妈花香这么做,却又什么都闷在心里,可他那张猴脸虽说瘦小,却是个叛徒,什么都出卖在上面;大块头突然将一只手罩在我妈花香戴花的头顶上,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肉下巴,像沿街叫卖的烧饼贩子,将手里的烧饼示意给路人看,并吆喝他的烧饼如何的香脆可口;大块头当时的举动就是这个意思,他摇摆着我妈花香雪白粉嫩的俊脸,对全祠堂的父老乡亲吆喝道:“你们瞧瞧,村里有谁的老婆比她俊俏的?”他回头就朝我爸阿瘦的胸口捅了一掌,又拍拍他那张横生脸,骂道:“臭小子,摆张死人脸给谁看呀?”我爸阿瘦忍着痛,唇间的两粒米饭忽大忽小,像一条小河里被鱼儿啄着蚯蚓的白色浮标;但他不敢还手,脸上硬挤出一丝笑意来。倒是我妈花香讨厌他那只野人手,毛茸茸的,在她绞过寒毛的蛋嫩脸上比划来比划去,就一把揪住他手背上的几根黄杂毛,狠性命地一掐,竟被她掐了下来,痛得大块头要死要活,龇牙咧嘴双脚跳,倒是给我爸阿瘦报了一箭之仇。全祠堂的乡亲父老见他这副熊样,也不管丧礼的顾忌,放出胆来哈哈大笑。大块头老婆大裤衩见她老公被我妈花香作弄,不但不生气,反而乐在其中,响亮地拍打她的大屁股。她就这个毛病,人一激动就屁股痒。大块头直起身来,冲我妈花香跷大拇指道:“你比你老公强多了。”他对大家喝道:“来来来,举起酒杯,让我们……”全祠堂的人举杯祝贺。我爸阿瘦后来就说,那天是婚礼酒不像婚礼酒,丧礼酒不像丧礼酒,全乱套了。我妈花香被人拉过来,又被人推过去,老酒不知被灌了多少;冷眼坐在一旁的娘娘腔孔大河,忽然站出来阻止,叫大家省省吧。娘娘腔身份特殊,大家这才放过我妈花香。但娘娘腔却被他老婆高鼻头在手臂内侧狠狠掐了一大把,高鼻头大翻白眼骂道:“要你海马屁打仗?她是你啥人呀?”
我妈花香喝高了,她被送入洞房后,只顾自己侧身朝里躺着,嘴里吮着弄破的大拇指。我爸阿瘦小心地推推她。她不动。他忍了一会儿,又小心地推推她,问她睡着了吗?我妈花香突然翻过身来,朝天四脚八叉地躺开了,问他作啥?我爸阿瘦呆了一记,这洞房花烛之夜,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也知道作啥呀?我妈花香没好气道:“我来了。”我爸阿瘦又呆了一记,不知道我妈花香说来了是啥意思,就把我妈花香给气的,这乡下人就是没文化,跟他说不灵清。她抓起他的手,在她身上抄了一下。我爸阿瘦见自己手上红血血的,顿时泄了气。
我爸阿瘦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里还小声问:“那啥时候……”
我妈花香咕哝道:“一个礼拜。”
现在有句网络语言,叫“对流血一周仍然不死的动物千万不能大意”。可惜我爸阿瘦已经看不到了,不然他应该有更深的体会。我对我妈花香在新婚之夜来了例假,深表怀疑。我妈花香是个目的性非常明确的女人,自从得知龙穴后,她就打定主意要嫁给我爸阿瘦,她就打定主意要在龙穴之屋开枝散叶,光大门户;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
这不,新婚第二天,我妈花香就提造屋的事情。我奶奶青光眼死活不答应,我爸阿瘦也一脸苦哈哈的,叹这个难呀那个难呀,没等他把苦叹完,我妈花香就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吼道:“难个屁!材料都是现成的,摊在那边都一年了,这个顺手牵只羊,那个顺手牵头猪,再不造就让人牵光了;你要是叫不到人帮忙,我去叫去。”她拔腿就走,谁也拦不住。我妈花香七找八找,在上塘河边的一棵桃花树底下找到了大块头。大块头正在给桃花树施淡肥,哗哗哗哗的。我妈花香叫了声人猿。大块头别过头来,瞪大眼睛,问她叫什么?我妈花香说:“人猿呀。要不,叫你孙子?”大块头抖抖裤裆,扣上扣,转过身来骂她没大没小的,脸上却笑微微的。其实,我妈花香已做过功课,既然沿山村人都姓孔,想必就是同族,她已经打听到人猿与我爸阿瘦是啥亲戚关系,就提高嗓门,扳着手指给他算了笔辈分账,报出一长串三堂四表、七姑八婆的关系,按辈分,人猿就是我妈花香的孙子,我妈花香也就是人猿的奶奶。人猿下河洗了把手,边甩湿手边笑道:“怕了你了,有啥事吗?”我妈花香问:“做孙子的,奶奶的忙该不该帮呀?”人猿盯着她漂亮的脸蛋,贼秃兮兮地笑道:“那要看是啥忙了?”“想得美!你爷爷能做的,就不用你帮……”“我就怕爷爷老了,做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