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是一个干燥和悲凉的世界
然而,我希望你的眼中会有潮湿和温暖。
——题记
他,因生长得高大,若一株粗枝大叶的庄稼,又温和,沉着,在她面前,有时略显笨拙,欣儿就叫他,大木头。劳累了一天,下了班,到了家,欣儿喊,大木头,过来。声音懒懒的,脉脉的抑扬顿挫,他便觉额外的美好,就百依百顺地过来了。她长长地得伸了胳膊,软软的,累了,她说,抱抱欣儿。他就抱着她,听她说话,有时也孩子似的和她耍些小淘气,逗她开心,哄她笑。你笑笑,我笑笑,开心了,也就不觉得累了。
她让他暖和地抱着,还要妩媚地对他撒娇,使坏,发点小脾气,把白天在店里的那点儿不愉快或是愉快输送出去。看他一副憨傻和气的样子,大大咧咧的,又小心地爱惜着她,像个大哥哥。肩膀和怀抱是这么有力,这么大,他温柔地盛满了她。在他怀中,她若雪安静,心里暖暖的,快乐了,笑了,耳朵热热的,倾心收藏着他沉实的心跳,一下,一下,怦怦地。日子也就这样平和而踏实地展开了。
说起来在这个南方城市做工,也确有几年了。却是很少一块回去过。心里总是想着趁着年轻,还没结婚,多挣下点钱,再回家,体体面面地过日子。也是因为懂事,听话,知道惜怜父母,还想给弟妹们攒些上学的费用,就这样念想着而又耽搁着,也已有两年多没有回去了。
他们租住的地方,是偏远的郊区,靠近铁路,房租比较便宜些。骑车到市里大约要一个小时。
有时,他们也在黄昏的时候,牵手沿着铁轨闲走。看长长的铁道单调地划过城市,无尽地延伸下去,最后变成一道细线消隐于茫茫雾蔼,天也就黑下来了,微肥的月色勾勒出了他肩头上欣儿忽然而至的沉默,她是想家了,偏着头,木木地的凝看着远方,神情有小小的寂寥,却只孩子气的偎着他,缓缓说,木头,你说,沿着铁路一直走下去,会不会到家……眼神就痴痴的,已然湿了。他不说话,甚至不忍骂她傻瓜,因为他,亦是想家,在月光下,他用手指一遍遍梳透她微凉的长发……已经又是春天了,家乡的花朵又该开了吧。仿佛可以看见被揭竿而起的野花霸占的整个平原和春天,杏花,桃花,梨花,油菜花,苹果花……她是喜爱花的。
回到家,睡下了,她安静地伏在他的胸口,睁着水茫茫的大眼睛,听火车哐当哐当地驶过漂泊在外的耳朵。然而,她又很高兴了,兴奋地打他,问他,你说,你爹爹妈妈还有妹妹他们会想谁,你还是我。她自顾自地笑了两声银铃,说,他们肯定是想我了,对不对……她把头抵在他颈窝的柔和中喃喃地却是很自信地说,我也漂亮呵,还乖巧,是不是,爹妈喜欢我啊。她就志在必得地安心笑了。他也笑了。扳起她的脸颊,却见她已是满脸细碎的泪花……
六点多钟的样子,他就得去酒店,他是个厨子。买菜。合计定餐。检查炉灶。做好服务员们的工作餐。比别人每天早到近两个钟头,每月可以多拿二百三十块钱。每天清早,他先跑到附近小区,给欣儿买好早点。她则赖在床上,脸颊红扑扑的,长发微乱,带着隔夜的欢好与娇慵,娇娇地拉长声音,喊他,大木头。他就过去,俯身吻她,眷恋沉迷的样子,拍拍她若云朵般蓬松的发,给她掖好被角。她刚要开口说话呢,他就抢着说道,木头知道了,老婆子。因为她必定必定要说的是,死木头,不许你和店里的女孩子讲话,特别是小美,记住了,看一下也不行的。因他抢着说了,她就生气,松松地穿着棉白的睡衣就要起身去打他,他忙用被子包了她,怕她着凉了,使劲儿抱抱她,闹一会儿,仿佛很严肃而又照例嘻哈地看着她,敬个礼,说,嗨,我记住了啦,睡吧。拍拍她犹有笑意的脸,牵着被她叫作小破驴儿的破破的大自行车,迎着第一缕明媚晨光,上班去了。
而她在理发店上班,八点,准时起来,简单收拾一下,然后走一段路,花一个硬币坐地铁,去她工作的“发源地”。
酒店离“发源地”也不是太遥远,且午间也经营外卖和快餐。这样,有时,帮同事们买饭,她还可以看见他,客人若是少,那个领班的微胖的姐姐总不免善意调笑欣儿几句,说,哟,又想他了,昨晚上又用功没有,呵呵……若他正在后堂忙,看不见,胖姐姐又说,哎哟,坏了,不见了,你看藏小美裙子底下没有……许多人都笑了。欣儿就脸色绯着,不搭理她们的话茬儿,心里想,赶明儿你做头发时,不给你剪秃了才怪呢,也就笑了,都是久已熟识的了。转眼碰见小美,小美喊她,欣儿姐姐,冲她友好地笑。欣儿也笑笑,却总像慢了半拍,不太自然,心里就不免恨恨地想,你是个坏女子,狐媚子。却又不禁有些泄气,想,小美的举止、样子,也真是怪好看的,尤为招惹酒店中男孩子眼神中复杂的殷勤。这样想着,就有些微微地恨小美了,丝丝缕缕的,心里感觉酸酸的。
晚上,他若下班早些,就骑了车子,在店外不远处,等她。她来了。他从食品袋里拿出几个鸡爪或者一些点心,一路上让她当零食,他说这不叫偷,叫尝尝。她就笑他,说,不怕经理发现啊,又嘀咕着说,你们那个女经理,一大把年纪了,还老是色眯眯的样子,你可给我小心点儿。他就笑,问她小心什么。她便腾出一只手打他,掐他,让他听话,他就知道小心什么了。
一路上,若遇见塑料瓶瓶,她便捡起,放在车篮子里。每捡一个,口里还要大大地说一声,哈,雀跃着蹦跳一下,抓在手里,眉眼都开心地漾着笑意,放在前篮里。看着她开心又认真的样子,捡起一个又一个瓶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是止不住地涌起心疼和难过。
从小就是这个样子。穿衣服也是。尤其喜欢白裙子绣上几朵素雅的小花。她自己买了丝线,绣在枕上、裙上、荷包上……一旦有了花,便觉分外可爱、生动。可是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给她买过,太贵了。情人节那天,他想买的,可是,她一看价格,就把他拉回来了,说要它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她的眼角分明微有委屈的湿意,却又提议休息时采花去。他们沿着铁路采了好大会儿,也不过几朵小星星样的兰花,不知名的小草花,然而,她也很欢喜。后来,他有些悔恨自己,心想明年一定多多地买些花朵,让她快乐,才好。
就这样说着笑着也就到了家。她若是饿了,他就给她做饭。休息那天,他还跑了菜市场买了春天刚刚长成的荠菜,薄薄地搀了一层面粉,蒸了,点了香油,放了调料,趁欣儿不知道,也给小美她们送了一些。晚上,和往常一样,她一边坐在床边捧着碗吃饭,他则坐在小凳上,给她泡脚、洗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时故意把脚丫子在盆子里兴风作浪溅出几点水花,还得意地坏笑,惹他打她,再求饶。她站了一天,累是累了,也不像他想的那么累。他不管,每天一样地给她泡泡脚,让她解解乏,给她搓脚心,捶捶腿,趁机再使点劲儿,揍她几下子。在店里,有一天她不小心说漏嘴了,几个姐妹们都不信,末了,又都妒慕她有福气,姐妹珠儿换男友若换衣服似的爽利,伸出一把手说这些个了,还没有一个像你家木头那样实心实意听话的呢,哼……弄得她心里既得意又不好意思。她也知道,平淡点儿清苦点儿都不怕,只要有个人心疼,知冷知热,死心踏地地疼你,哭的,笑的,都有依有据,也就够了。她知足了。再说,他们攒了几万块钱了,房子也在家盖起了,再过两三年,回了家,做点小生意,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日子一旦有了盼头,心里就明朗朗的……
却说欣儿在水盆里扬了扬脚丫子,溅了他一脸的水花,若两只淘气的鱼儿,他握住一只,另一只又不安分了,扑扑腾腾的,他使劲儿搔她的脚心,说叫你不老实,不老实……欣儿痒不过,差点儿把手里的碗给掉了,就老实了,喊他,木头……他抬头,看她,有些心照不宣的淘气和可爱。她拿筷子夹了饭菜,说,哎呀,难吃死了,还大厨师呢。他不信,把头欠过来,她喂他,喂饱他。扑眨着长睫毛,她笑了。他也笑。傻傻的样子。痴痴地看着。啪嗒。碗却掉地上了,声音很碎很轻,若云一样碎裂。欣儿拉过他,埋在他怀里,听两颗心在一起跳啊跳的,追赶着彼此心跳的时差。欣儿静静地在心里笑了,想,人家常说的幸福,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他也匆匆收拾了。做了一天工,纵是年轻力盛,也是疲乏的。就睡下了。
火车却又照例地响了,拉着长长的汽笛喘息着,哐当哐当……
她把头在他胸口使劲磕了一下,说,哥,你知道么,珍珍都有孩子了,她比我还小一岁呢……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么些年,漂在外面做工,身心要说难免也是流水一样的不停的疲惫,他把呼吸埋在她水一样的长发里,轻轻地说,欣儿,急什么,今年我们就回家,把婚礼办了,不过,还得做几年工才行,你看你弟弟,还有我妹妹,学习都好,总不能让他们和我们一样了,是不是,再过几年,回到家,我在小城里开个餐店,你开理发店,到那时,就好了……
欣儿急忙说,不开理发店,开个花店。他顺着她,说,好,开花店,我在你旁边开饭馆,卖油炸玫瑰,清蒸百合,糖醋水仙……呵呵,好不好……她笑,枕着他,大眼睛水茫茫的,想着什么。想着什么,谁知道呢。长长的黑发淹没了他。却又掐他不安分的手了。他委屈地学着她,人家珍珍都有孩子了,比我还小一岁呢……她嘟着嘴,若个生气的花骨朵,说,谁要嫁给你个大木头了,臭美的你吧,哎哟,呵呵啊哈,饶了欣儿吧,哥哥……她被他挠地痒不过了。他轻轻咬破她唇上的花朵,使劲地抱紧了她,傻呵呵地笑,笨拙的手指寸寸接近柔和的芳草。吻她。爱她。温柔地浇灌她。让她快乐。她快乐了,他也就快乐了。
……
这样的日子,平和,简约,然而,静好,沉稳。也就是好的。一天天的也就过去了。欣儿有时烦恼了,也发点小脾气,哭,或笑。他和小美说话了,走近了,被她看见了,就又得想法儿惩治他一回。小打小闹的。也是习惯了。她就是那样子的脾气,甜美且多刺,很情绪化。她数落他,他不吱声,她说完了,也就雨过天晴了。过日子么,就得互相宽和体贴一些,遇见个实心欢喜的人不易,是运气,也是福气,和和顺顺的,就好。心里有个人,做事的时候,歇下的时候,一想着,心里就暖和和的,踏实,开心,身上也有使不完的劲了。比什么都好。若论年纪,还都是大孩子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枝丫上争争闹闹玩儿,也无非是让日子活泼有趣些罢了。
就像给一株三叶草搭上一阵暖风就可以创造出一片草原一样,给女人一间屋子,她也可以布置成一个温馨家常的王宫。有这种天赋和情趣的女子,真是殊为难得。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暖意和慰藉,皆是女子的无限赠予。一直以来,对家,欣儿总若孩子般拥有质地单纯的深情。小屋子虽然简陋,却拾掇得暖和、干净。草绿的大窗帘是别人遗弃的,拾来了,洗好,一样的好看,有几个烟烧的大小洞洞,看上去,就若浮漾在草丛叶尖上露珠里的星星。墙上贴了几张剪纸,纸剪的大红喜字和一个胖胖的大娃娃,平添了许多可爱和情致。桌上插着几朵布做的各色花朵。还有诸多小小玩意儿,都是他们闲时手牵手淘来的,微小,且珍重,一样也舍不得丢弃。还有一个塑料盒子,里面是她辞树的发丝,都是他平日在地上、床上、身上、水盆里,一根一丝搜捡来的,她不让他捡,说捡它做什么……他笑笑,扫地时,还是不忍心与垃圾灰尘归在一起,小心拈起,放在盒子里。她的心是湿润欢喜的。当她说想家的时候,他说,欣儿,你的头发就是大木头的家了。这样说的时候,他总是把呼吸温柔地埋进她丰美微痒的长发里。她的发真是好。若一块纯净的夜色。长发若水,落地成河。河水上有一朵晶莹的花儿,是他给她的发卡……
床单是棉白的,柔和,熨帖,蕴藏着他们无数个美好的夜晚,换了几次住房,却一直舍不得更换。抚摸着它柔软质感的白色,就若摸着月下那些甜美清澈的誓约,一个人,默默怀想一下,耳朵就热热地红了。也记得开始曾是多么贪心和任性,眷怀他粗糙有力的怀抱,要他笨拙且甜密的嘴巴一次一次地灌溉她的耳朵和她。女孩子的耳朵,就是为了爱人老实的誓约而生长的。
花开了。花落了。一年一年过去了。她的心是快乐的。他也是。
今天欣儿休息。一个月有三天的。先是美美地睡了个懒觉。慵慵地翻了个身,娇懒地喊了声,大木头……习惯性地把身子倚靠在他身上,枕着他,听着他的心房触手可及的有力跳动,与她的呼应,她的一天就这样正式开始了。却不想今天扑了个空,才想起他早上班去了,睁眼透过窗帘的洞洞看太阳,可真是晒着屁股了,自己尽兴地笑了,不禁骂了句,这个死木头……
起了床,收拾好了,也不饿,闲着没事,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和妈妈细细的说了一大会子话。还差点又忍不住哭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哭什么呢,恨眼睛不争气,鼻子还是酸得不行。说到后来,妈妈又劝她小性儿多,收着点儿,不要和木头瞎闹闹了,两人不拘什么时候回来一趟也好……又絮絮叨叨关问女婿怎么样了,瘦了么,吵架了么,等等,气得她差点儿把电话挂了,一点儿也不关心她了。他要是在跟前,又免不了她的一暴打,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