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村如果是一条狗,我充其量只能算是那条不起眼的尾巴。
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大姐嫁了,二姐也嫁了。雪花看样子也不想再管我。
最不该不管我的就是雪花。可自打她跟秀儿一起出去打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她真的像一片雪花,随风飘走,融化在了异乡的田野。
我的心像冬天一样空旷和荒凉。
说实话,我想雪花。可雪花并不想我,她怎么可能想一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傻子呢?
村里人都认定我是一生下就傻的,傻得像一截木桩,不透气。我觉得不是。我一头撞进娘的怀里,也是经过十个月的浸泡,就像在司息河里洗了个透身澡,然后清清亮亮地来到了这片土地上。
我其实是被一个炸雷炸傻的。如果不是那个夏天的经历,我想我不会傻,我即使不能像雪花那样,飘飘摇摇地飞出村子,起码也会长得跟我父亲一样五大三粗,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巧不巧还可以像君来那样,嘴上叼一根烟卷,手里握一卷厚书,成为一个有体面有见识的人。
见识!我小名就叫见识,可我见识了什么?
这些都是一个炸雷改变的。
司息河少说也已经流过了上万年,但它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它老。相反,它是那样新鲜,河水长长地流淌,细沙绵绵地闪光,树木旺盛地生长。
我就像喜欢母腹里的羊水一样喜欢司息河。只要走进司息河茂密的岸林,我就常常忘记了回家。夏日还有哪里比司息河的岸林更好?蹲在司息河的岸林里,我学青蛙的叫声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我自己对此很得意,但这也恰恰是我被视作傻子的重要依据。正常人哪有无事在树林子里蹲上大半天的?哪有无事学青蛙叫声的?
一场大雨不明不白地就要来了。司息河里一片昏暗。我跑出树林时,头顶上的雷声一波撵着一波地滚。我一路小跑,我想在大雨倾泻下来之前跑到老槐树下。老槐树就在木匠家的门前,不能到木匠家避雨,也可在槐树底下待上一阵。
我跑到了,站在老槐树下。我甚至想仰起头看看老槐树茂密伸展的枝杈,但我听到后面有异样的响动。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大大的火球正从河边往这边急急滚来。我收住身子,急忙往一边躲闪,只见火球冲着大槐树就来了。随着炸雷一声巨响,火球把树身粗大的主干拦腰撕去了三分之一。说来也巧,我看到木匠正要开门,我急急扬起一只手,想提醒他。木匠显然也看到了火球,惊恐之余把刚拉开一条小缝的大门,迅速关上。我扬起的手还没放下,就看到火球挟着一截树身,正对木匠的家门而去。火球就像有手,一下就把门从门框上摘了下来,接着把门和门后面的木匠推出十几米远,嵌进了正房的墙中。
我耳朵轰轰地响,脑子一片空白,真成了一截木头,湿的,滴着水,不透气,戳在那里。
雨停后,人们才走出来,发现了被炸雷击去小半边腰身的老槐树。我说,木匠没了。大家看看木匠家光溜溜的门框,问我门呢?我朝墙一指。
木匠的老婆已经过世,只有一个闺女也早已远嫁她乡。木匠是一个人过。有人走进木匠家转了一圈,没见木匠,说是不是外出做活了?我说,没有,在墙里。大家不信。于是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门从墙上抠下来。这一抠下来,就看着木匠了。木匠站在墙里边,像他惯常做的木工活的楔子,熨帖得严丝合缝。
这场雨下得很恶。如果是一场喜雨,雨后的青蛙都会争先恐后地鸣叫,甚至天空还会出现五彩的虹。而这场雨不是,所有的青蛙都哑了声。雨后,西洼的庄稼地里泥鳅泛滥。
雷击大槐树,挤死老木匠之后,我的脑子就不好使了。
大姐定亲后不久,大姐夫要到我家来。我问二姐,我怎么说?二姐说,你说大姐夫来了?一听挺简单,我就记下了。等大姐夫来的时候,我跑过去,说出来的话却走了板,我说,大姑夫来了?结果被我娘一把扯到了一边。
客人吃饭前,二姐说,不是告诉你喊大姐夫吗,怎么成了大姑夫!二姐让我负责上一个菜,顺便再喊一声,把称谓改过来。我按二姐说的做了,但话到嘴边,又变了形。我说,噢,你是大姨夫啊?结果站在院子里仔细听我说话的大姐,脸红得跟猴子腚一样。
大姐夫走的时候,二姐说,这回可别再错了。我说,错不了。但说的时候,我自己都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我说,大表哥你走啊!我知道自己又喊错了,不过大姐没怪我,说总算辈分儿没错,以后你就喊大表哥吧!
后来,大姐跟着大表哥走了。大姐走了后,我就想什么时候二表哥来啊?我问二姐,你说二表哥什么时候来?二姐叹口气说,来不了了。二姐好像挺遗憾,看见二姐的样子,我也挺替二姐遗憾的,具体遗憾什么我也说不清。有一次我问二姐,二表哥真不来了?二姐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要是会喊二姐夫,可能还能来。
喊二姐夫就来!好办,这应该不是难事。我想我一个人好好练练可不就成了。去哪练,司息河啊!我能把青蛙的叫声都练得晴天下雨,还怕练不会二姐夫?
司息河的岸林,浓荫蔽日,不只我喜欢在里面游荡,好多野物也在里面穿梭。我说二姐夫呀!身边一只野鸭一扭头,摆啦摆啦下了水。我说二姐夫呀!远处一只野兔停留片刻,倏地窜得没了踪影。看上去它们对二姐夫都没什么兴趣,看来只有二姐喜欢听二姐夫。
我给二姐说,我练会了。二姐很惊喜,脸上飘着红晕。二姐问我怎么练的,我说对着野鸭野兔练的,不过它们都跑了。听我这么一说,二姐抚着我的头,叹口气。二姐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看到二姐眼睛红红的,好像哭了。
后来,二姐还真有了二姐夫。二姐夫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喊的一点也没错,我说二姐夫来了?清清楚楚是二姐夫。我以为我喊对了,二姐会很高兴,但二姐却好像一点也不高兴。我仔细看看二姐夫,竟跟司息河里的野鸭差不多的模样,抻着个头,摆啦摆啦的,可能随便有汪水,也就下去了。
二姐跟我说,你以后不要喊他二姐夫,你还是喊他二表哥吧。
我不知道二姐为什么不让我喊他二姐夫,他分明就是二姐夫。再说,我都已经练会了。二姐说,你二姐夫在我心里,这个不是。
这个不是?我不明白。
二姐到底还是跟着二姐夫——不,是二表哥——走了。二姐走了,家里就来了个雪花。后来我才知道,噢,雪花是二表哥的妹妹呀,怎么这么巧!
因为这事,村里人也有不喊我见识的,特别一些小孩子,喜欢喊我表哥。有一次一个外村的小孩到狗尾巴村来,上来就喊我表哥,被我打了一巴掌。结果人家说,那是你远门舅家的孩子,他就该喊你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