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长清死了,老袁家的长子没了。
袁长清的老父亲守坐在儿子的房里,痴痴呆呆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你要老人怎么活?袁长清的母亲早已哭干了眼泪,身子软塌塌的,还硬挺着拉着大儿媳妇玉香的手:“孩子啊,没了长清,你可要挺住啊!这三个孩子还得靠你啊!你可要当心身子啊!……”
玉香终于烦了,守着一屋子的小叔子、小姑子们,她利索地抽回了被婆婆不停抚弄的手:“怎么能靠我?我们孤儿寡母家的,能怎么活?妈,我这下辈子,可得靠您了!”说完,号啕大哭起来。小月、小礅、小成,守在玉香身边,全也大哭起来。
婆婆一下子慌了手脚,无助地看着公公,公公闷声闷气地站起来,用眼扫一下屋里的人:“老大媳妇,别哭了!咱们袁家的事,就是全家人所有的事。割麦子、收果子、起房子,所有这些农活重活,你别操心,有你弟弟们帮着,你想要干什么,支唤他们就行。有我们大家一口,就不会少你们娘儿四个的一口!”公公斩钉截铁地说完,威严地看一下屋里立着的他的另外的儿女们,重重地朝他们点了一下头。老袁家其余的儿子女儿们,在老父面前,在寡嫂面前,也立誓似的点了一下头。
家里人都走了,村里其他问丧的人也都走了,刘凤福这才走到玉香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嫂子,你放心,咱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有用的着我的你吱个声。我和大哥,那是多少年的拜把子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哩,你可别见外,有什么事尽管直说。”说完,递过一个小布包。玉香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那是钱,但还是装作很无知很漠然地打开。人民币一下子呈现在眼前,整整一千元钱。不会错,就是一千元钱。这辈子,她只上过半年小学,大字不识几个,没出过曲关,但是,她认识钱。她用眼睛轻轻一扫,就能估摸出有多少钱。钱,是她的命根子,她可以把一切弄错,但是她不会弄错钱!她的眼里的亮光倏忽闪了一下,仍旧将它黯淡下来。她故作吃惊地把钱稍微往刘凤福那头推了一下:“好兄弟,你这是干啥呢?”
“嫂子,你别客气。我知道你们家的难处。往后啊,用得着我的地方多着呢!你就别见外了!”
“唉,唉!”玉香顺水推舟地拿过了布包,转身掖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晋南曲关也不算是个穷地方,矿产丰富,资源茂盛,水土良沃。但刘凤福不是靠这些起家的。农民没有资本不可能采煤挖矿,刘凤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祖宗给他留下的财富发家:他盗墓。
曲关的古墓留下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春秋战国时代,甚至更早时期夏商周时代的古文物。抬眼望着曲关,黄土高坡,落寞荒凉,真是难以想象这曾是几千年前贵族居住的土地,一点没有西安南京那种辉煌过的景象。就是这个地方,埋葬了数不清的那个时代的贵重物品:青铜器、鼎、鼐什么的,我们觉得算不上什么的值钱物品,却是整个世界研究古老文化的珍宝,因为年代的久远,而愈发显得价值千金。
但盗墓是要判刑的。刘凤福不怕,他的理论雄赳赳气昂昂:有钱的人家传给子孙房产钱财,有势的人家传给子孙官位爵位,我们无钱无势,我们的祖宗传给我们宝物,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墓吃墓。他发达了。据说甚至在太原买了房子迁了户口。
玉香知道他有钱,据说是真的很有钱。他和小月的爸爸是打小的拜把子,真是亲如兄弟咧。刘凤福一直在外闯荡,回曲关就直冲袁长清而来,捎带一大堆给三个孩子的礼物,也捎带给玉香一些外面女人的时髦物件。来的时候,吆喝着玉香给烫酒烧肉,他和袁长清喝个一醉方休。
玉香作为嫂子,也在旁陪着喝过,和刘凤福不拘俗礼,当着袁长清的面,也动手动脚、打情骂俏过。那倒真是两个人都无心,否则也不会不避讳袁长清。袁长清也从来笑呵呵地不管他们,叔嫂叔嫂,在哪个朝代哪个地方避让过?那个时候,他们是可以开得起玩笑的,整个家也因为刘凤福的到来而处处欢声笑语、欢呼雀跃。刘凤福也把袁长清的三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疼,尤其是小礅和小成,勾着刘叔的脖子和他胡闹,把刘叔从外面带来的礼物,机关枪啦,小手枪啦,翻斗车啦,一样一样地给村里其他孩子炫耀。小月呢,女孩子家,稍微文静秀气点,穿着刘凤福捎给她的衣衫,在小姐妹里,总是鹤立鸡群一般,显摆在她们艳羡的目光里。小月最爱的是,坐在刘叔的自行车后座上,背着刘叔的一堆钓鱼工具去曲关西南角的百花洲小野塘去钓鱼。刘叔真是个钓鱼的好手,次次都是满载而归。晚上,妈妈给剖杀煮炖好,鲜美的鱼味真是让人垂涎三尺呢!
可是,爸爸没了,家里的欢笑也跟着没了。小月这年十四了,她是这个家的长女,她该替母亲分担一下忧愁了。
玉香其实自己也觉得了,刘凤福不像以前那么热乎熟络了。那不是态度的问题,而是感觉到心的距离,她当然知道袁长清的死让人对她的态度都悲悯了一些,都伤感了一些,但她还是分得清这种境况下的冷与热的。你别看刘凤福在袁长清死后,人前人后不停地张罗,但玉香由衷地感受到了他突然对自己的距离,是那种怕“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距离。这种距离让玉香多少感受到了一些失落,但是在失夫之痛中,她并未曾过多理会过的。玉香有点心不甘了,她从来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她从来不想过得比别人差,她当初费尽心思嫁给长清,也是为着他有个当支书的爹,为着他有个不愁吃不愁穿的木工手艺,为着他是老袁家说话举足轻重的长子。整个老袁家,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哪一个不把大哥大嫂放在眼里?就连嫁在镇上的大妹袁长秀,再怎么在镇上混得海吃海喝,也不敢对他两口子说个不字,且不说婆婆了,有事没事也要和他们商量,弄不好还会受玉香热脸一张、刀枪话棒子一顿啦,更别说整个曲关,大几百户人家,有谁敢把玉香她看轻了?可是,她头上的天塌下来了,她再没有可显摆的了。袁长清就这样撇下他们去了,死去的人自顾自地走了,可他们还得熬下去。
刘凤福对他们毕竟不错,竟然做主让小月去了县城的护理学校读书,学费他全包了。小月喜得情不自禁,玉香也终于舒展了眉头。护理学校,出来就是护士了,如果能分在县医院或县里的哪个卫生所,这辈子大概就能吃上商品粮了,那是多少乡下女孩艳羡的体面工作啊。村里的人都在人前人后地羡慕她:“看人家玉香,当家的过世了,照样活得比人强,没爹的孩子比有爹的孩子还有福气。”看着小月出落的样子,将来不愁找不到好婆家了。玉香心里的算盘打了一阵又一阵。她现在已对自己的归宿死了心。她的全心开始寄托在儿女身上,她一定要让小月活在人上头,攀上高枝,享尽荣华富贵,从此能接济她和她的两个儿子。
但是玉香没想到,谁也都不知道刘凤福怎么和小月有了那种感情的。毕竟小月是刘凤福看着一手长大的。也许是小月心底的一种天然的恋父情结,在刘凤福身上一点一滴起着潜移默化的质变?还是刘凤福在看着这个小姑娘一时一日地出落成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终于动了非分之想?反正,早在父亲未曾过世之前,小月就对刘凤福有了一种茫然的崇敬。她打小看惯刘叔对她母亲的拘谨而油然对他产生了一种真诚的不设防。她从小就喜欢让刘叔把她抱到自行车后座上,一起去野地里的百花洲去钓鱼,喜欢在自行车后座上闻刘叔身上那种散发着淡淡烟草的汗味,她陶醉在一个成熟男人的身影里,设防了一切该设防的东西,惟独没有设防自己的心。
十六岁的时候,小月的世界里仍旧没有别的男孩。她已经长得眉清目秀、身材高挑,是曲关又一个含苞待放的美人,她把她那个年龄所有对男人的爱情的幻想都放在了刘凤福身上。
刘凤福和小月的事逃得过曲关所有人的眼睛,但毕竟逃不过玉香的眼。
玉香不是没有愤怒过,好端端的一个女儿,鲜嫩嫩水灵灵的一个桃儿,竟被一个有家有口的大老爷们吃了。而且,最让玉香伤心的,是刘凤福从没有将她玉香放在过眼里。玉香想着:是了,是了,这狗日的刘凤福,一开始就是冲小月去的,一开始就没对我玉香上过心的。玉香本来是想让自己拴住刘凤福的心的,她一个寡妇人家,她在乎什么?只要刘凤福肯给他们钱,上几次床算哪门子事?但是,刘凤福也太黑了,他在打这个黄花大闺女的主意,他占尽了便宜,可是玉香她不是一般肤浅的农村妇女,她不是那种撒泼撒野又哭又叫又上吊的村妇,她不能让刘凤福这么白占便宜,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主意一定,她冷静下来,她得解决问题,定下心神,玉香仍旧长叹了一声:我到底是枝残花败柳了。
“月,妈这一辈子算完了,你可不能乱来!……你和你刘叔算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觉得刘叔对咱们好?那是他跟你爸的情分,捍着你什么事儿呀?你刘叔是有家有口的,你可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么下贱?让人遭贱了?让你以身相许去报恩呀?”然后,她看着低眉顺目不吭一气的小月,很上心地问:“他是白碰你的吗?”
小月那会儿是那种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是那种把爱情想得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是那种为爱情而能抛开一切的女孩子,母亲的这种明显的钱情交易,大大挫伤了小月那颗对爱情幻想的心。
刘凤福很大方地给了玉香三万元钱。三万元钱,在当时可是个绝对不小的数目,但是玉香只哼了一声,把三万元很轻蔑地收进自己的包袱。玉香也不想苦逼刘凤福去抛妻弃子娶小月,离婚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如果逼急了刘凤福,自己就只会落个鸡飞蛋打。玉香有自己的算盘,她开始整天让小月跟刘凤福拿钱。有了钱什么没有?她不担心小月的出嫁。
小月在刘凤福怀里失声痛哭,她不想母亲把她当窑姐儿一样招卖,她委屈了自己,也不想委屈她的刘叔。刘凤福紧紧地搂着这姑娘。他其实可以一走了之。曲关他早已没了亲人,牵牵绊绊的就是这桩窝囊的事情。他怨恨玉香,以为他刘凤福是棵摇钱树,以为袁月就是那摇树的人,但是他不能无情无义,他糟践了人家的闺女,他睡了他兄弟的闺女,到哪儿说去都是欺负人家没男人的寡妇儿女,他刘凤福是个走江湖的,是个重情重义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不管村上的人道上的人怎么看他,他到底也不能做对不住小月的事,如果用钱能抚慰一下玉香他们娘儿四个,也不枉和长清兄弟一场,也不枉和小月情分一场。
他决定再次出山,搞几个大买卖,给玉香一个交代,也给自己日后的日子留一笔钱财。
但是事情终于来了。
严打开始了。刘凤福又一次来曲关的时候,被守候了几天的警察逮了个正着。
审判没有浪费时间。刘凤福不服一审判决,上诉后的二审也没花太长时间,维持了原判。地区领导和公检法都很气愤,晋南的盗墓活动实在是太猖獗了,中央直接下文,要加大力度打击盗墓活动,不要再让我国的文物从这些败类手中流失了,这么多年,才抓了几个为首的大户,他们也太嚣张了,杀一儆百吧。
刘凤福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一切财物充公,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就是古时人们常说的“斩立决”。
在地区的公审判决大会上,小月哭着站在人山人海里,当斩立决的处理公告出来后,她差点晕倒在人群中。武警们押着死刑犯走过来,人们汹涌着围上来,维持秩序的武警把枪持荷地开辟出一条道,小月使出全身气力挤在了边道上,她哭着喊着叫刘叔。兴奋的人群沸腾着,毕竟看死刑犯是一桩多么快意的事,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马上这些人就在枪口下前往另一个世界,他们的喧嚣和激动盖住了小月撕心裂肺的呼叫,但是,幂幂中,刘凤福仍旧循着声音找到了小月,他的脸上有一丝牵挂,更多的是茫然,这个可怜的农民到死都不明白,拿了自己生长下的土底埋的几件老祖宗留下的破烂卖给外国人,怎么就犯了杀头的罪?
小月回到家里,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她的眼前笼罩的全是刘凤福对她的最后一眼。那种绝望的感觉笼罩了她的全身,她觉得他把她的一切都带走了。十六岁到十八岁,她把一个少女最纯洁的时期,无怨无悔地给了这个胆大妄为的死刑犯,一个不懂得法律意识的真正的农民。也许,这一切都不关爱情的事,爱情是超出了一切事物的崇高,是高出了一切事物的伟大。可是,十六岁,是女孩子花儿一般的季节啊!十六岁,不管是去爱还是被爱,都是一种牺牲,一种沉重的浪费啊!小月的这段爱情,只因为刘凤福的死,而成了她一生彻底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