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香迎着小月走去,她必须让这闺女坚强。还好,一切都还好,没人知道刘凤福和小月的事,幸亏刘凤福也没猴急狗窜地答应自己这场婚事,否则,真成了亲,小月不又和她玉香一样得苦命,一样得守寡?还好,一切都还好,这两年,刘凤福也疼了小月不少钱,村里家里谁都不知道玉香已积攒了这么多钱,她也一直教导着小月小心点,没怀上刘凤福的种,玉香家的袁月照样是眉清目秀含苞待放的一朵花。这些年登门说媒的日渐多了,玉香也不是没替袁月想过,只是一没遇上特别好的人家;二是小月和刘凤福那会儿生生死死热乎着呢,她不能棒打这对野鸳鸯;三是小月既然吃了亏,刘凤福的钱总在绵绵不绝地补着,玉香她实在不忍心弃手。现在好了,天意啊天意,小月仍旧可以冠冕堂皇地出嫁,新婚之夜,玉香自会教她对付过去,一个毛皮小子,对初夜的那点落红,玉香自会教小月混过去,一样抬头做人家的媳妇。
“月,别想了,就当一场梦,啊,让它过去吧,你日子还长着哪。”
小月无力地看着玉香,终于晕了过去。
这一场梦,一做就是两个月,清醒的时候,小月已经形销骨立,终于偎着玉香,在无人的静夜,号啕大哭了一场。
又过了两个月,小月去了郑州。
那个时候,小月仍旧没能从刘叔的死亡中解脱出来,而玉香,又擅自决定给小月还差一年就毕业的护校退了学。玉香对小月说,她早打听好了,那所护校将来也不包分配的,何必再扔钱进去?何况,家里的两个弟弟还得读书,哪能再供得起她?还有,玉香没事似的说,给小月说了个好人家。
小月当时眼就直了,她直愣愣地瞅着玉香:“妈,你要咋样都行,现在给我说人家,我就死在你眼前。”
玉香也气了,骂了起来:“爹娘生你下来是让你孝敬爹娘的。你不行个孝心还要死在我眼前,那你死好了,算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小月跪了下来:“妈,求您了。现在说人家,我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呀!”
玉香也软了下来:“小月,女人横竖就是这菜籽命,丢进坑里,再怎么心高气傲,也躲不过这坑的命。找个好坑,把自己栽下,就是这辈子的事。你别傻了,你难不成要为刘凤福守一辈子寡?”
“妈,我到底是要嫁的,但现在,我心里装着事,怎么嫁人呢?您给我点时间,让我慢慢忘了这事,好好生生选个好人家,好好生生过一辈子,也不枉您疼我一场了。”
玉香没敢再强逼小月,勉强应了下来。
小月是一心只想离开这让她触景生情的地方,一心只想离开这养育她十八载的土地,所以,当同乡的牙科医生李云贵夫妇去郑州行医时,她苦苦哀求他们把她也捎带上。
玉香想了又想,没了法子。看来这丫头真是一颗多情种子,她愿走就让她走吧,有能耐就别回。玉香咬着牙齿没送小月。
小月去那个诊所,倒并不是给李云贵夫妇打下手,是给另外的内科外科小儿科皮肤科等等全科大夫也是诊所的老板丁医生作护士的。打打针、换换药,老板管一日三顿,晚上就留宿在诊所里兼当保管,日子倒也过得简单安静。那个诊所也就连里带外连吃带住三间屋,起的名字却非常得气势磅礴,叫做黄河。黄河门诊地处郑州闹市区,门前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左右和对过全是热热闹闹的门面:卖衣服的,卖化妆品的,小吃店什么的。处得久了,小月就和他们有点熟了。
那条街上有一家绮霞女子高级时装店,店老板杨绮霞,四十来岁的一东北女人,非常豪爽大方,喜欢串门子唠嗑,小月来不了几天,就和杨绮霞混熟了。杨绮霞年虽四十,体态稍胖,但衣着讲究,为人是那种直通通不拐弯抹角的东北人个性,小月也非常喜欢她。她爱和杨绮霞讲讲话。虽然小月嘴里管她叫“姐”,心里却把她当作母亲一般得依恋。杨绮霞会在一些难堪的场合下替小月解围,虽是个粗粗阔阔的人,却在一些生活小事上也对小月关怀周到。
初来乍到郑州,小月很快在周围融合的气氛中适应了这个外乡。有时候夜深人静,她会想起她和刘凤福在一起的时光。慢慢地,那种悲伤已渐渐冷却,她虽然多愁善感,但到底年轻,毕竟仍旧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子,那段经历,象白衬衫上染的一滴墨汁,虽然不会洗净,但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淡去。
丁老板两个星期给小月一天假。原来这一天,小月没地方去,说是给了假,也仍是待在诊所帮忙,现在好了,小月在郑州终于有了可去的地方。
杨绮霞家真的好宽敞,好阔气,布置得非常雅致、清爽。小月跟着杨绮霞,才知道手上有了钱,应该是这样用的:要住舒适的房子,要吃精致的食品,要穿高级的衣裳。电视广告里的那个香港小姐一再温柔的提醒着:女人嘛,就该对自己好一点。小月这才知道自己真正见着了世面。刘凤福虽然有钱,但并不晓得怎样花。也许他也真想那样花,但是他的文化限制了他,他的赚钱方式限制了他。他也给小月买过衣服,可现在看来,是多么得不合时宜,色调搭配是多么得欠缺水准。而妈妈呢,她只知道攒钱攒钱,把钱捂在怀里,藏在柜里,埋在墙里,就是烂坏了她也不晓得钱该用在哪里。小月有点瞧不起曲关了,就说李云贵夫妇,出来都一两年了,仍脱不掉曲关的那个土气,怎么也融不进大城市的繁华里。就这样去杨姐家久了,也终于认识了她的那个做房地产的老公张俊。
那天在诊所,杨绮霞的那口子张俊过来了。
“张大哥!”小月热情地招呼他。她和张大哥并不算稔熟,但见过几次面,又因为和杨姐的关系,小月倒是挺尊重他的。
“就你一人么?”张大哥环顾四周,问问。
“啊,他们有事去了,马上就回。”小月搬过一张藤椅,“你坐呗。”
“我不坐,我来找老丁的。这两天我有点上火,让他给开点药。”
“就是,这是夏天了吧,郑州倒怪燥热的。”
张大哥说不坐其实已就势坐在了那把藤椅上。他的右腿搁在左膝上,放肆地舒展着自己的身子,就像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小月有点茫然无顾,虽说和他熟却又不能算太熟,她又不是那种善于找话茬的女孩子。空气突然就窘在那儿了,孤男寡女的,有一点狎昵的味道。
他用手拍了拍小月的胳膊。这已经是夏季了,小月穿着一件短袖连衫裙。裸露的胳膊突然被一个陌生男人碰碰,这明显的肌肤之亲让小月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小月没吭声,只抬头询问地望一下这个男人。男人得到了鼓励。小月在这方面似乎确实缺乏家教,抑或与刘凤福的关系让她表象上的女儿身已近似麻木,她不懂女孩子再怎样也不能随随便便让男人碰的,至少也该有一点愠怒的,而不是那种无所谓的不在乎。
男人的笑加了一点淫邪的成分:“听绮霞说你晚上总一个人守在诊所里?那多闷呀!赶明儿我带你去兜一圈风吧。”
“……”
“说定了哦!哪天晚上我来找你。”男人起了身,顺手捏了捏小月的脸蛋,小月一下子羞得脸通红。但是她仍旧一言未发。幸好这时,丁医生走了进来,男人和丁医生寒暄了几句,拿了两盒牛黄解毒丸,临走,还顺手拍拍小月的肩膀,朝小月闪了一下眼睛,走了。小月那一下午,就糊涂了半天。
糊涂的那些日子里,小月就动了点心思,她不能不想想自己的事情,想着想着的那些日子,小月就在不停地照镜子,照照眼,照照眉,照照皮肤,照照身段,照照笑样,照照嘴一噘生气的样儿。日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晚上熄灯在诊所睡觉的时候,小月心里从此多了一些期盼,那期盼是复杂的,还带着深深的自我责备,但那期盼仍是强烈的,她希望有一双手帮她开启那扇防盗拉闸门,带她融入这大都市的繁华中去。这双手必须是强有力的,是有金钱的力量的。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轰隆隆的雷声,耀眼的如同白昼的闪电,把小月在诊所里惊得魂不守舍,就是那个时候,张俊,也就是杨绮霞的老公张大哥,开着他的那辆皇冠来了。
张俊摇晃着拉闸门喊小月的时候,小月就像等着千年的企盼那样跑过去开了门。她不是为别的,只是为真真切切的恐惧和害怕。黑暗中,小月扑在张俊身上啼哭起来,自然而然的,就像在父亲怀里,就象在刘凤福怀里。她只希望在这暴雨交加的深夜,有一个人能拥着她,搂着她,保护着她,即便天塌下来,也由那人顶着。张俊拍着怀里的小月,怜惜地哄劝道:“可怜的丫头,可怜的丫头,这该死的暴风骤雨,吓着你了吧,吓着你了吧?”张俊全没有那白日里的调情,也没有那白日里的淫邪。他甚至在那最好的时机都没有亲吻一下小月,他只是哄孩子似的给小月倒了一杯水,哄孩子似的刮了一下小月的鼻尖。
小月终于镇定下来,他们开始在黑暗中谈话,在时有时无的电闪雷鸣中看一下对方。在这场暴风雨中的促膝谈心,让他们彼此熟悉起来,亲近起来。张俊像个绅士似的,自始至终在黑暗里没碰过小月。小月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开始膨胀起来,她到底年轻,不懂得这是四十岁男人的惯常伎俩,不懂得这是久经商场的男人惯用的手段。他们分得清“鸡”和情人的区别,“鸡”是供发泄的,必须惜时如金,速战速决,而情人,是供消遣的,就像午后的茶,是要细品慢咽的,是要找出感觉来回味的,是要找出时间来品尝的,是要供日后的回忆慢慢消磨的,是要让她对你有爱情的,是要让这种爱情阻隔一切金钱的庸俗的。
雨慢慢停了。毕竟是夏夜,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小月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张俊就带小月去了一家夜总会,那里以消费昂贵在郑州出名。一盘剔了籽的西瓜售价七十元,一杯加了冰块柠檬的果汁售价八十元。每张台子用素净的格子布打围,点着一盏朦朦胧胧的红蜡烛。昏暗的灯光下舞池里人影摇曳,歌手在迷离地唱着一首煽情的歌。小月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生活!
比起张俊,刘凤福只能算是个土包子啦,杨绮霞只是一个没有品位的暴发户啦。真正的生活是这样的,是贵族一样的,那种乱扔钱钞到处显摆吆五喝六的,是破锣的叫嚣,只有大声音而没有好音律啦。像张俊,他不用看点单,就直接吩咐侍者送上什么来,吩咐侍者的样子就像呼唤自家的奴仆,亲切温和而又不容置疑。小月原来是不屑于杨绮霞那种摆阔的做派的。她袁月钱是没挣过多少,但也不是没见过钱的。而今晚,她震慑于张俊的气度,是那种雍容那种华贵,那种历经大场面而处乱不惊的王者风范。她无助地崇拜着他,他给了她生活一个全新的定义,她折服于他。
去了几次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后,自然而然的,他们上了床。
张俊把她带到一家大酒店里。那酒店里的奢华又让小月惊叹不已。张俊似乎是想让她享尽荣华富贵似的,每一次带她出来都让小月唏嘘不断,感慨万千。她这个灰姑娘,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人间天堂的滋味。
小月走进那间包间时,看见富丽堂皇的房间里赫然躺着一张大双人床,脸不禁红了。红色的窗帘帷幕一般落着,昏黄的灯光放着狎昵的色彩,舒适的大床被褥的一角掀开着,像暗示他们赶快睡去。张俊熟门熟路地打开洗澡间去冲澡,丢下小月一个傻呆呆地望着房间发愣。她无聊地找寻电视的开关,终于在床头柜的按钮上试着了。电视里的声音怎么也盖不住张俊的洗澡声。小月非常尴尬,她无论如何适应不了这上床的前奏,好像护校里做广播体操一样,一节一节的,按部就班。她忽然怀念和刘凤福在一起的时光,躲在野地里,害怕人知道,一来就一起来了,没什么前奏,自自然然的,绝对没有这种上床前的准备。
可是苦难还在后头。张俊出来了,腰间裹了一层浴巾出来了,这让他看起来有点滑稽,完全没了衣服的装饰,他只是一身浑白的肉,还好,还没有完全松懈,但已经是软塌塌的了,穿着酒店的一次性平底塑料拖鞋,头上冒着热气,像漫画人物一般可笑,全没了平日里的风范。小月多少有点失望。这时候,张俊把她拉了起来,往怀里搂着。如果现在他剥了小月的衣服摁她在床上马上睡了她,小月也觉得更自然些。但张俊不,可怕的就是张俊在床上的这种事不知有多少序曲。他拉过小月,对她耳语道:“赶快去洗一个吧。你的初夜,我会好好待你的。”
小月在洗澡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紧张起来。这紧张就像排山倒海一般,弄得她头皮发麻,乱了方寸。她的耳朵里始终在回荡着张俊的那句话:“初夜”,“初夜”,“初夜”。她这才明晰地意识到自己已不是个女儿身了。她不知道张俊会不会看重她的女儿身,她不知道张俊问起这件事来她该不该对他和盘托出?她斗争了很久,终于决定要把刘凤福的事尘埋心底,决不告诉任何人,如果张俊逼急了,她就哭,使劲地哭。
澡终于洗完了,床上的事也终于做完了,出乎意料的,张俊没有问她那件她最害怕的事。事毕后,张俊悠闲地抽了一枝烟,把她放在自己的身上搂着,怜惜地拍拍她,睡去了。
小月没有睡着,她伏在张俊身上,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这辈子跟钱是有缘的,她一定要嫁个有钱人过上好日子,她再不能象和刘凤福那样不清不白地厮守了,她不能耽误了自己,她袁月模样好身材俊,一定要嫁个好人家的。她决定等张俊醒了,问问他自己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