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十点来钟他才醒来,下意识地找手机、钱包,都还在。再看眼镜,一个镜片破了个洞。怎么会破个洞?他努力回忆,也没能回忆起来。喝醉酒后,就这臭毛病,记忆断片儿。但他吻了她,这是没法忘的。这会儿,他算是彻底清醒了。他竟然干了这样的事?!他翻看手机,没她的短信,又去看她微博,上面也没新的信息。他心里蓦地有些慌。她会不会跟李玉明他们说?他们要是知道他干出这样的事,今后得怎么看他?旋而又想,更主要的是,她今后会怎么看他?他想起她说过的话,她不是他想的那种人。他确实有点儿把她想成了“那种人”吧?就是很容易跟男的怎么怎么的那种。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吻她的,他确实是喜欢她。“喜欢”,这个字眼让他心里动了一下。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就是喜欢她。但不知道怎么,他不想再提昨晚的事儿,只发了条短信过去,问,酒醒了吗?
许久,没有回音。
他忐忑着。
她是不是生气了?怎么能不生气呢?自己做得确实过分了。这时,短信铃声响了。打开手机一看,是她的回复:“头疼,躺着。你呢?”他心头的大石头瞬间飞走了,并被某种轻柔的东西撩拨着。他踌躇了一下,回复道:“我也还躺着。昨晚吻你了,对不起。”发出去后,又开始了极其煎熬的等待。所幸,她很快回复了短信:“想起来了!我扔你眼镜玩儿来着。”后面跟着十来个“哈哈哈”。他算是彻底放心了。她并没生气,相反,还是愉悦的。他回复说,自己喝酒经常忘事儿,不过吻她的事儿还记得。她又回复了几个“哈哈哈”,并说,他如果忘了,她会提醒他的。这话让他内心里翻腾起一层细浪。他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吃饭,她说好,说等起来了就过来。他心里期待着,迅速把周边的饭店过了一遍。有一家重庆火锅店,是他常去的。他问她能不能吃辣,能吃的话就去那儿。她回复说,听你的。说她以前有过个湖南男朋友,那场恋爱对她的唯一改变,就是让她学会了吃辣。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隔着并不远的距离,躺在床上发了大半天的短信。然而,快可以吃晚饭时,她又给了他短信,说不过来了,头疼。又告诉他,昨晚她回去晚了,她丈夫把她那条街上所有宾馆的电话都打了一遍。
他像是得了一场热病,忽然,病好了。
第二天,陈昭晖到杭州出差。
这是半个月前就定好了的。这会儿,反倒像是他故意逃避了。当然,不是逃避她,是逃避他自己。他有一点儿庆幸,幸好离开了,不然发生了什么,怎么办呢?他并不想让自己陷入复杂的关系。他曾经有过一段复杂的恋爱,复杂得让他这辈子再也不愿意复杂了。而她,是有丈夫的。他知道,她很爱她丈夫。
他匆匆忙忙配了一副眼镜,差点儿没赶上动车。是参加几个杭州当地书法家弄的展览和两个新书发布会。书法展结束后,当地的朋友陪他到西湖边走走。这是他第二次到杭州,上次来,是个阴雨天气,西湖绷着一张愁苦的脸。这次天气倒好,湖面波光摇曳,新配的眼镜提高了度数,让他看得更加清楚。太清楚了,就像世界的衣服忽然给扒光了。之前因为眼镜度数不够,看什么都有点儿模糊,他一直懒得重新去配,久而久之,觉得世界就是那个样子,如今才发现,世界其实是这个样子。他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了。
每一片波纹,每一缕光亮,都异常清楚。
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手机信息不断进来,他不断低头看。陪他的是四十来岁的老胡和老张,都是有儿有女的,每当他收到短信,两人就朝他笑笑,一副世事洞明的样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低头回复了每一条短信。短信都是傅笳的。她告诉他,她没去参加原定的活动,上午一直在宾馆待着,下午去见朋友,明天走。他说他明晚会赶回去,她就说,那她后天再走。这让他高兴得不由得咧开嘴笑。两个朋友看着他,也跟着笑,说小陈肯定是喜欢上谁家姑娘了。他很想说是啊是啊,很想跟他们说说她,说说她怎么好,就像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转念之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他们渐渐就不再管他了,两个人聊自己的。他跟在他们后面,继续看短信发短信。他们的聊天一句半句飘进他耳朵里,听得他们说,明天的活动多么无聊,他忽然就抬起头,对他们说,我今晚可以走吗?他们回头看他,说上海有事?两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说我们问问领导,应该可以吧。
他真就提前回了。老胡开车送他到机场,买了一个小时后的动车票,老胡和老张要陪他一起等车。他说了一堆抱歉的话,说不能再让他们耗费时间了,然后连推带搡地把他们赶出了火车站。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他找了个椅子坐下。车站里混杂的声音和他无关,毫无意思的活动也和他无关。他的全部心思在手机上。现在,手机也是安静的,熟睡的小鸟似的。他握着它,感觉得到它温暖而平静的呼吸。他知道,她正跟朋友吃饭,待会儿去电影院。他想着,上车再告诉她他回来了。一瞬间,有个不安的念头闪过,她跟什么样的朋友吃饭呢?他们会不会……他很快把这念头赶走了,他不能怀疑她,怎么能现在就怀疑她呢。
他发短信告诉她后,她回复说,你怎么回来了!后面是好多个感叹号。
他握着手机,觉得车开得太慢了。
约好在人民广场见。他到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车灯和霓虹灯把天空照成了粉红色。他在一盏路灯下走来走去,目光在每一个路过的女孩脸上掠过,想象着她像一朵花一样忽然开在他眼前。她会不会跑过来抱抱他?他会不会跑过去抱抱她?对,见面了一定要跑过去抱抱她!他想象着,她也会和他拥抱在一起,可他会不会不好意思?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很有勇气的人。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怪怪地瞅了他好几眼。他猛然发现,他下意识地做了个拥抱的动作。一缕光落在他的怀抱里,除此,空空如也。他脸上一阵热,回过神来,继续往四面看。没有一个人是她,她的头发是短的,有点儿栗色,而走过的每一个女的,几乎都是长发。更重要的是,她们脸上没有她那样的笑。他想着她的笑,整颗心都暖热着。
半小时过去了,她还未出现。发短信去问,说是有点儿事绊住了,很快就过来。他抬起头望着路灯,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奇妙的感觉,路灯似乎朝他俯下头来,他几乎有点儿感动。和她,不过是情欲吧?他想。但这力量又是如此真实。他想抱抱她。很想抱抱她。他装作伸懒腰,在收稍时又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然而,见到她时,他们并没有拥抱。
她换了一条裤子,有点儿肥大,让她看上去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还背着个耷拉到屁股的米白色双肩包,手上大包小包拎着一堆东西。她看到他,仍那么咧开嘴微微偏着脸喜滋滋地笑着。他接过她手中的纸袋,并没拥抱她。刚刚积蓄起来的冲动,莫名其妙地被现实的空气瓦解了。忽然之间,他们仿佛并没有接过吻,并没有说过那么多亲昵的话——他们只是公事公办的熟人。
她告诉他,她今晚还在某某高校有一场活动。那是他的母校,离人民广场不近。他和她挨着坐在出租车后座,闻得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他打电话问了几个朋友活动安排,都说不清楚。她有点犹豫,说:“要不不去了吧?”她用探寻的目光瞅着他。他说可以吗?他盯着她,她笑了一下,眯了眼,说:“我不知道。”她把“道”字的发音拖得很长。他看看她,她呵呵笑了一下,“听你的!”他说这怎么能听我的?心里却暖暖地一荡。她又笑笑。“那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还去我住处附近?”他说。她又一笑,听你的!他也笑了,跟司机说改道吧。
下出租车时,他略微搭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没反对。他心里跃动了一下,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先去的如家。她掏出身份证订房,等待间歇,她不时回头看他一下,对他笑笑。弄好了,她对他说,让他等着,她上去放了东西就下来。他想说我和你一起上去吧,又没说。真要命,他想,他忽然觉得两人之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他没吻过他,她也没吻过他。
他坐在大堂沙发上,往后仰着身子,盯着白石灰的天花板,忽然觉得有点儿无聊。
走出宾馆时,她告诉他,她有点儿感冒,能不能买个感冒药。
“那还能喝酒么?”
“能啊,我陪你喝,少喝点儿可以吗?”她央求似的瞅着他。
“好啊,我多喝你少喝。”他笑着说。
“你真好!”她眯了眯眼睛。
这小小的赞扬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一点,他向她靠了靠,身体碰到她的身体。
药店营业员推荐了几种药,他说都买下来吧,她说:“就买一种吧,你给我买,我没带钱包。”他看看她,她一脸单纯的表情。这又让他们的关系拉近了一点。从药店出来,路边是各种小店,有一家重庆鸡公堡是他熟悉的,问她行不行,她仍那么一笑,小声说:“听你的!”进了小店,一看,满满当当都是人,只有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空着。两人相对坐了,他让她先看菜单,她点了几个菜,他又点了几个。再问喝什么,她说:“我想喝点儿啤酒,再喝点儿上海的酒,行吗?”“那有什么不行的呢,上海的就黄酒啊,你要什么?”他盯着她,她扭头望向柜台后的酒架,“就要那种,侬好。”他说行。他其实从没喝过这种酒。啤酒和黄酒都上来了,黄酒打开来一喝,甜腻腻的像是糖水。她喝了两口,眼睛眯缝着笑,“好喝!”他便笑着,和她轻轻地碰了碰杯子,把杯中的酒都喝光了。一时无话,他两只手环抱着搁在桌面下,朝她倾着身子,她也把两只手搁在桌面下,朝他微微倾着身子。两只笨拙的试图接吻的企鹅,他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她似乎有些尴尬地呵呵一笑。
“陈昭晖,你本来就是今天要回来的是吗?”
“就是为了你回来的啊。”他有些不高兴,“你怎么不相信呢?”
她笑了笑,没说话,好一会儿,盯着他的眼镜说:“你换新眼镜了。”
“是啊,之前的眼镜弄坏了。”
“都怪我,我扔你眼镜玩儿来着。”她小声说,又笑了一声。
“没事儿,”他也笑笑,“就不明白,怎么会破个洞呢?”
火锅上来了,在他们之间咕嘟咕嘟地煮着,热热的蒸汽袅娜在他们之间。透过蒸汽,他看到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由得盯着看呆了。她害羞似的笑笑,眯了眯眼睛。“我这脸太圆了,”她小声说,“就像……呆逼!”
“不会啊,”他说,“真好,我觉得你什么都很好。”
他们的距离又近了一些,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靠近着,温暖着。
陈昭晖不记得有没有跟哪个女孩儿说过这么多话,但绝对记得,从来没跟哪个女孩喝过这么多酒。她总是笑笑,端起酒汩汩地喝下去,喝了黄酒,又换啤酒。他似乎也从没有过这么好的酒量,一面劝着她,感冒了少喝点儿啊,一面一杯一杯喝着,黄酒啤酒完全喝混了。下意识里,他似乎特别想让自己喝多,有些话有些事,不喝酒多了他肯定是没勇气去说去做的。只有喝多了,内心里那个潜藏的他才能站出来。你今晚想要怎样呢?他在卫生间里小便时,内心里那个他问他。不怎样,我只是喜欢她,什么都不想,他回答,可多少有点底气不足。
从卫生间回来,他愣了一下,傅笳不见了。
他问了服务员,急急忙忙出门,果然,就在左手边,傅笳坐在石阶上打电话呢。他松了一口气。他发现,他是多么怕她不声不响地消失啊。他走过去,她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是她丈夫的电话。他沉默着,坐在她左手边。听得出,傅笳的丈夫一定是不高兴了,一个劲儿谴责她。奇怪的是,她不再是那个“傻逼”不离嘴的女孩,她那么细声细气、低声下气、温言细语,“就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你相信我好吗?”傅笳一再说。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他伸手揽住了她,几乎把她拽进了怀里。她并没反抗,声音也没有丝毫改变。他两手环住她,脸搁在她的肩头,内心里刹那便安宁了。许久,她丈夫总算相信了她,挂了电话。他抱紧了她,她也抱住了他。他开始找她的嘴唇。
那么自然,仿佛他们吻过一千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