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傅笳,陈昭晖脑海里蹦出一个形象:一头紫色的毛绒熊。后来他告诉她时,她咯咯笑了一阵,“为什么是紫色的?应该是灰色的啊。”她说,因为她的很多衣服都是灰色的,有朋友就喊她小灰。他心里默默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小灰,小灰!”可他脑海里还是固执地蹦出一头紫色的毛绒熊。因为第一次在微博上看到她的照片,她穿的是一件紫色的T恤吧。但他只是抱了抱她,什么也没说。
她从北京过来做一个文化活动的采访,约了几个人吃饭。他和她都到晚了。他到时,酒桌上已经有十来个吧,年长的年轻的都有,只有两把椅子还空着,他坐了其中一把。他们都说,“你怎么才来啊,罚酒罚酒!”立即有人给他倒了一杯红酒,他咕嘟咕嘟喝了,说,“我这哪里算迟到啊,正主儿不还没到么?”有两个男人笑,说还以为你们会一块儿来呢。他只笑笑,没答话。大家就接着聊些别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桌上的冷菜。热菜还没上,大家都等着她呢。他为此有点儿吃惊。
她比他小两岁,他们认识不过三四个月,在网上聊得挺多,挺高兴。她性格开朗、直爽,结婚前有过好多个男朋友,对男女之事好像挺随意的。也不能说是随意,她有一种能力,把男女之事看得特别自然,能够随便言谈,不会给人丝毫淫秽感。这让他着迷。
“小陈啊,今天只有你能陪她喝了,我们都不行。”书法家赵东元说。
“听说她只喝白的,从来没醉过,北京人都这么厉害吗?”书法家尤泽鹏说。
“这个压力可大了……”他啧啧嘴。
“没事没事,我们小陈够生猛,啤酒都是二十瓶打底的……”说话一向喜欢夸张书法评论家李玉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
他也笑笑:“可我那是啤酒,要喝白酒,完全像是喝药。”心里想着她照片上的样子,还完全是孩子的模样,有那么大酒量?为了待会儿不会出丑,他特意要了一罐酸奶,他听人说过,喝酒前喝一点儿酸奶,可以让胃少一点儿刺激。
一个小个子女孩推门进来了,短发,微笑着,一身休闲打扮。
“呀!你们全到了啊?”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是啊,还以为你跟小陈一块儿来呢。”赵东元看了他一眼,笑着站起来。
她笑笑,飞快地朝他瞥了一眼,他也看着她,她穿着宽松的紫色厚T恤,就这么着,他脑海里蹦出了那个形象:一头紫色的毛绒熊。
她左边是尤泽鹏和赵东元,他右边是李玉明。他们紧挨着坐。热菜这时候才开始陆陆续续上来,啤酒也上来了,两瓶两瓶地上。打开的啤酒放在他手边,他给她倒满了,再给自己倒满。他举起杯子,说,“喝一个。”她转回视线,淡淡一笑,和他轻轻地碰一下杯子,微微一仰脖子,喝光了。他很快又给她倒满了,然后,再给自己倒满。大家都在说话,他几乎没怎么听,只是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她把右脚撩起来,蹬在椅子上。真叫人吃惊。他从未在这样的场合看到谁——尤其女孩子,会这样做。但她是那么自然,并没有一丝一毫让他感到不舒服。她说话也很随意,她喊席上的人,“东元,我们喝一个。”或者,“李玉明,我们喝一个。”换做他喊他们,从来都是一口一个“老师”。他们对她并不恼,都很高兴地笑着,和她“喝一个”。
十来瓶啤酒很快就见底了。
他虽然酒量好,若在往日,也会有些醉意的,可这天,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去了三次厕所,他去了一次。他开玩笑说:“你膀胱这么小?”她笑:“那怎么办啊?”她笑起来真好看,微微地眯一下眼,咧开嘴,露出匀称洁白的牙齿。他心里像是有水波一样的暖暖的东西漾动着。接下来会怎样呢?他心里蠕蠕的,仿佛看到了某种可能性。这时候,李玉明要撤了,忽然对他说:“小陈,我看你和小傅在一块儿得了。”他心里一惊,开玩笑似的说,“谁敢和她在一起啊。微博上都有人吓自己小孩,说你再不听话,以后让傅笳做你老婆。”大家都笑。傅笳绯红着脸,笑着说:“哪有?”他暗暗骂自己,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呢?又不由得一惊,你还真想着和她在一块儿啊?
李玉明和尤泽鹏走后,他们又喝了几杯,气氛明显冷清了,也就撤了。赵东元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光头,一只手把他往陈昭晖身边推,要他先打车送她回宾馆。她住的宾馆并不远。他乐得顺水推舟,和她先上了出租。出租车上,他一直暗暗想着,能不能生出点儿岔子,这时候如果出一次不大不小的车祸,他想他肯定会很高兴吧。电话铃响了,她对着电话说,“喂?”对方说了什么,她一再解释。他听得出,是她丈夫。他扭过头去,看车窗外。夜很深了,街上人不多了,灯火如同空洞的落寞的眼。她挂了电话,他转过脸看着她:“我们继续喝点儿?”
“先找个地方上厕所。”她笑。
最后,在一家干锅店解决了问题。他们翻了翻菜单,都提不起兴趣。他提议说:“其实也不饿,就是找个地方喝酒,要不去大排档?”她说:“去哪儿呢?”他说自家附近就有上海很有名的大排档,她笑了一下,说:“听你的。”就这么着,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他住处附近的大排档。后来,他想,这时候的他是不是已经有别的想法了?
十点多钟正是大排档火热的时候,他们要了些烤串,要了四瓶啤酒。烤串并没印象中那么好吃,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丝毫没显示出不高兴。主要还是喝酒。啤酒很凉,伸手握住酒瓶,会倏然一惊,手上湿漉漉的像是露水。已经是秋天了,大排档再热烈的气氛也掩饰不住空气里的凉意。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端着酒杯,仔细看对面的她,她想事儿时,习惯性地伸手揪住耳边的头发往下扯,微微仰着脸,眯缝着眼,眼珠子朝左一轮,又朝右一轮,寻找答案似的,终于,什么也没找到。她便咧开嘴笑,蓄着短发的圆圆的脑袋往下微微一缩。他看她笑,他也跟着笑。全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只记得酒一杯一杯下去,她不停地笑,他也跟着不停地笑。这时候,他才算找回了那个和他在网上每天聊天的人。不知怎么起的头,说起各自认识的人,很快发现,有不少人是他们共同认识的。他们开始给这些共同认识的朋友打电话。多数电话关机了,还有的没人接,总算接通一个,对方喂了一声,他便笑,说:“你肯定不知道我和谁一块儿喝酒。”他把手机递给她,她也笑着说:“你肯定不知道我和谁一块儿喝。”挂了电话,他想,对方一定满头雾水吧。
“太傻逼了,咱俩。”她举着酒杯,笑着。
“是够傻逼的。”他脱口而出。事实上,他平日里几乎不说脏话。
夜更深了,人在散去。旁边剩下大片空落落的椅子。他们也结了账,走人。时间大概是三点,或者四点。路边的悬铃木静悄悄地立着,偶尔有一两片叶子悠悠落下。她醉意很浓了,他的酒量比她大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他们趔趔趄趄地走着。一个本能般的意识在他脑海里跃动着。
“你和我回去吧。”他说。他吓了自己一跳。
“陈昭晖,你喝多了吧?”
“没喝多啊,要不我和你回宾馆?”
“傻逼,你真喝多了!”她大声说。
或许是这话刺激了他,他心里猛地多了勇气。他抱住了她,吻了上去。她扭着头躲避他,抓了他的眼镜扔到一边,他眼前顿时模糊不清,只好一只手拽着她一只手到地上摸眼镜。摸到了,再次吻上去,她推搡着他,可她哪里有他的力气大呢。他几乎是咬住了她的嘴唇。她往下坠着身体,他两只手拥着她,把她推到路边一棵悬铃木上。她还在推他,呜噜呜噜地骂他傻逼。他没有丝毫退缩。后来连他都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也就几年前,他曾暗恋过好几个女孩儿,三四年或者两三年,他对谁都没说过“喜欢”或者“爱”,因为不敢。他现在怎么就敢?那些过往的怯懦像梦境一样瞬间闪回又消失。他再次确认了怀中的肉体,隔着衣服,他也能感觉得到她的温暖。这一刻,他需要她。他努力地吻着她。好一会儿,终于,她不再挣扎。她回应着他。他们的舌头交织在一起。
“今晚,我们在一起好吗?”他放开她。
“你让我回去好吗?”她靠着悬铃木滑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的声音很低,在夜色里掀不起一点儿涟漪。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他也蹲下,两手抓住她的肩膀。
“我有老公的,我又不爱你!陈昭晖,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她说着,又抓了他的眼镜扔在一边。
他一面在地上摸眼镜,一面问:“我是什么样的人啊?”她大了声音,说:“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想错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总算摸到了眼镜,说:“我没把你想成什么样的人啊,我就想跟你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对?!”
“求求你,让我回去好吗?”她又低了声音。
现在,他眼前的她再次清楚了。短发,圆脸,鼻尖儿红红的,眼神楚楚可怜。他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疼惜,再次吻上去,她稍微扭了扭头,就和他吻在了一起。他抱着她站起,靠在树上,一直吻着。他不记得有没有跟哪个女孩儿接吻这么久过。四周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他完全没去注意他们。他沉浸在这美妙的感觉里。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就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确认了这一点。而他自己对此都有几分难以置信。这可能吗?如此短的时间!或许,仅仅出于身体的欲望?
这一夜,他终究没和她住到一起。他打了一辆车,让司机先到自己住的小区门口,付了足够的钱,叮嘱司机把她送到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