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离镇子有一公里多。从学前班到小学,我一直待在镇上。真够厌烦的。街面是土路,晴天灰很厚,下雨天泥泞得会陷住鞋子。街边小摊林立,每逢集市,吵闹不休。还有牛马猪羊,粪便的气味久久不散。从医院家属区到小学,总得穿过街道。街上很多人认识我爸我妈。我爸是镇医院副院长,我妈是镇长秘书——有人说,以后她能当镇长。走在街上,不时有人喊我。我不理他们。他们仍然笑着,嘴里念叨,这孩子。上初中挺好,我可以避开街道,从家属区后门走,经过一大片农田到学校去。冬天一过,油菜花都开了。我喜欢在油菜花里走。
上初中不久,美术老师发现,我写的字不错。
他让我们写毛笔字。他在讲台上翻看画册,喝茶,抽烟,一句话不说。他三十岁不到,瘦高,长发,白脸,不戴眼镜,不时眯缝了眼,往教室里扫一圈,窃窃私语便被他的目光打扫干净了。他让我想到一个人,在哪儿见过呢?苦思许久,不禁恍然。我想象了一下他背着吉他的样子。半小时后,他站起来,小老头儿似的背着手,在教室里巡视。
在我身边站住了。
他扭过我桌上的本子,看几眼,又翻到前面几页。
“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看?”
我划拉几笔:屠——元——犀——
“名字挺好的。”他笑笑,“你得从楷书或隶书练起。”
我没听他的。
很多事注定让人后悔。这是其中之一。
他不让我喊老师,让喊名字,他姓阿,叫阿龙。又说我可以到他屋里看书。那间十多平米的小屋在教师宿舍二楼最南端,窗户朝西。床下一张特大号书桌,桌边有床,床头有立柜。没书架,书都顺墙堆地上。我从未见到过这么多书。阿龙盘腿坐书堆里,他让我随便。我也坐书堆里,触手是灰,轻轻一拍,就腾起一团灰,在窗户射进的光柱里舞动。他浑不介意,我也装作不介意。大多是美术方面的书,大开本,铜版纸,很多图,有些图片看得我热血贲张。我频频咽唾沫,偷眼看他,他垂头扎进书里了。
阿龙沉默,严肃,遇到高兴的事儿,也笑,眼里闪现狡黠的光。
全校的美术课有一半是他教的,但他经常旷课,校长也不说什么。他大都窝在屋里,白天看书,晚上画画。我没见过他画画。他说,画画时不喜欢旁边有人。
初二上学期,好久没见到他。他的课,成了自修,不久,就被班主任霸占了。我几次去找他,门都关着。敲门,也没人应。这天,总算听到声音。他开门,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也不和我说话,转身找烟。烟灰缸里黑乎乎的,尽是被茶水浇湿的烟灰。
“在画画?”我看到书桌上一堆颜料。
“昨晚刚画完。”他朝床上指指。
一大张宣纸铺满他的床,还有一大半拖到地上。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宣纸。他告诉我,是一丈八尺的。宣纸上的色彩浓烈,或阴暗,或明亮。众多人物、动物纠缠在一起,或静雅或狰狞的面目和躯体,在沉寂里爆发出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眼花缭乱。
“你觉得怎样?”
“我不知道……”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屋里灰蒙蒙的。他的脸色苍白,脸颊隐约可见淡蓝血管。他朝画走两步,又退后两步。他眼睛血红,眯缝着。
“把画拿到走廊上,晒晒太阳。”
画幅有近三米宽,我大张开手臂,仍然只能让它的两边耷拉着。画掀开,才看到床上没有床垫。他倒退着朝门走去,我接连踩到好几本书,回头看书堆,发现中间有个大坑。就在这一瞬间,手中的画,已从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撕裂了。
“阿老师……”
“没事……”他站立着,光从他身后射进来。
“我不是故意的……”
他朝我走了两步,画亸到地上。
我愧疚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忽然,画团到他手上,撕裂,又撕裂。
宣纸上的色彩旋转,跃动,怒放,纷纷扬扬。
“没事,真没事啊……”他疯了。
我们煮面吃。阿龙狼吞虎咽,呼哧呼哧,满头大汗。我一个劲儿说抱歉的话。他一句话不说。吃完面条,他长吁一口气,脸上有了血色。回到屋里,他在床上一歪,呼声顿起。他睁开眼,眼里已经是另一个黄昏。他的眼睛缓慢地动着,看到书堆里的我。
我正在看他推荐给我的书,茨维塔耶娃的诗集。我翻到的这一页上,阿赫玛托娃神情忧郁,看得我也跟着忧郁起来。
“你想学画画吗?”他从床上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