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前一个月过礼,奚奎义给青莲家去了三十块花钱,六件布,每件布六尺的宽,二丈四的长,分别是六种颜色,其中有一件红色的,刚好可以让新姑娘在今后一个月里做成一套婚礼那天穿的衣服。结婚那天,奚奎义早已雇好八匹马和一顶红轿子。接新姑娘的路上,后面两匹马空着,前面六匹马坐了六个人,奚奎义斜挂着一朵大红绒布花,坐了最前面一匹马。马后面是两个吹打的人,再后面才是一顶八人抬的轿子。做这些没花奚奎义一个钱。那些人都是专门做婚丧嫁娶的,跟奚奎义认识,听说奚奎义娶亲了,大家也没什么钱,合计着免费给他张罗两天,所以,奚奎义的结婚的排场,几乎算得上是那时候最高级别的了。以至于多年以后,村里还有些老人,偶尔会讲起村里这最后一次出现马和轿子的婚礼。
奚奎义跨在马上,昂头望望前面,嘴角忍不住浮上一丝笑容,又忍不住一次次回过头去,看那一匹匹闪烁着太阳光辉的马,看那两个吹打的人。他在别人结婚的时候吹打,看到骑在马上的新姑爷高高地昂着头,心里总有点儿不舒服。这时候自己竟然也坐到马上了。仿佛做了个梦。两个吹打的看到他不断回过头来看自己,一会儿明白过来了,骂道:“狗日的,今天让你得意了。”他呵呵笑着,知道这不是梦,心里才踏实了。
新姑娘家乱成了一锅粥。奚奎义第二天就忘了,自己怎样把新姑娘接回家来的,只隐约记得,让新姑娘上轿的时候,新姑娘哭了,新姑娘的父母兄弟也哭了。他没见到新姑娘的姐姐。有一瞬间,他呆呆地想,青莲的姐姐怎么不出来送送青莲。但很快他就忘了这件事,被哭声深深地感染了。他也禁不住掉下几点眼泪来。再后面,他就只记得一片红色。新姑娘穿着一套红衣服,顶着一块红盖头,被人推进了红轿子。八个抬轿子的人吆喝一声,站起来,轿子在他们中间颤悠悠的。吹打的又鼓着腮帮子,尽力地吹起来了。但他什么也听不到。他被人扶上了马。太阳亮晃晃的,挂在眼睫毛上。他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又一脚踏进了一个软绵绵的、没有声音的梦里。回到家里,他和大哥张罗着,在寺庙外面,请村里的人和来帮忙的人吃饭,抬轿子的、吹打的,村里的老四都争着敬酒,他笑着,接过一盏盏盛满酒的碗。到晚上,又有人闹新房,他给人捉弄耍笑个够。月亮升得很高了,人们才陆续散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月光淡淡地洒了一地。蟋蟀躲在草丛里叫,嗺嗺嗺的。奚奎义跌跌撞撞,踏着月光,拐出庙门,冲着墙角的蓬草拉了热烘烘的一泡尿,脑袋似乎清爽了些。转回庙里,只见哥哥的房间里透出一片亮光,隐约还听见一些吵闹声。心想,兴许哥哥嫂子又为什么事吵起来了。哥哥嫂子吵架,他也习以为常了,这时候也不在意,站了一会儿,往自己房间那边去了。新房黑沉沉的。奚奎义摸索着走过去,正要推门,黑影里闪出一个人来。
“叔。”旺儿怯生生地喊。“你在这儿做什么?”奚奎义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旺儿垂头站着,两个肩膀尖尖地突起来,微微颤动,好似极力忍耐着什么。奚奎义抬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怎么了?”“我妈不让我进屋。”旺儿哽咽着,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她要我跟你一块儿睡,说我的铺在这边,新姑娘占了我的铺位。”好一会儿,奚奎义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把旺儿的肩膀捏了捏,蹲下身子,看着他泪流满面的脸。“不要哭了。”奚奎义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踌躇了一会儿,“你过去,一会儿你妈会开门的。”“我不想跟他们睡,我想跟叔睡。”“叔不能跟你睡了。”沉默了一会儿,奚奎义说。
旺儿泪光闪闪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把旺儿的肩膀捏了捏,站起来,推开门进去,随手将门关上,门在身后嘎吱一声响,一种特别失落的感觉一下子占据了他的整个内心。他在黑暗中静悄悄地站着。没听见脚步声。旺儿还没走。他不能开门。听见旺儿竭力压抑着的啜泣,他大气不敢喘。好一会儿,传来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旺儿走了。他舒了一口气,心里酸酸的。他又站了一会儿,不晓得青莲有没有听见旺儿跟自己说的话,摸索着往屋里走了两步,咳嗽一声,说:“怎么不点个火?”
没人回答他,他只听到床边微微的喘息声。摸到案桌边,找火镰打着了火,案桌上立着两支红蜡烛,都已烧去大半,他拣短一点儿的那支点着了。黄黄的一粒火,一圈一圈散开光亮,不多时,屋子里的器物渐渐从黑暗里凸显出轮廓来了。新姑娘安静地坐在床沿,红盖头仍旧顶在头上。他呆呆地望着新姑娘,站了好一会儿,走过去,挨着坐下来,沉默许久,喊了一声青莲。新姑娘没理他。他挠挠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笑起来。伸手要去揭盖头,新姑娘忽然往后一缩,竟没揭掉,他又要伸手去揭,没想到新姑娘自己伸手将盖头揭了。
“我不是青莲。”新姑娘铁青着一张麻脸说。
“姐!”奚奎义一脸呆相。
当天晚上,奚奎义搬一个蒲团,在门边坐了一夜。青菊也在床沿坐了一夜。“你以为我乐意?”青菊愤愤地说,“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瞧瞧你这家,三间破草房,还是骗来的,不晓得哪天刮风下雨就倒了。再瞧瞧你大哥,瞧瞧你大嫂,哼!周围几个寨子哪个不晓得你大嫂?要不是爹娘逼着,说什么嫁人大的要在小的前面,你以为我甘心踏进你家的门?你叹什么气!你被暗骗了,我还被明骗了!麻子怎么了?你以为我嫁不掉?赖着要嫁到你这破烂家里来?”絮絮叨叨说着,渐渐哭出声来。奚奎义靠门坐着,一声不吭,彻底从一个梦里醒过来了,又似乎彻底地掉进另外一个梦里了。在梦里,奚奎义听见青莲姐姐无休无止的絮叨,又听见哥哥嫂子房里传出来的吵架声和旺儿兄妹的哭声。这一切声响混杂在一起,漂浮在凄清的虫鸣之上。奚奎义打消了去找大哥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奚奎义才将昨晚的事告诉大哥。奚奎恩吃了一惊,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都娶进门了,没办法了。到哪儿也说不清了。”又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失了礼数,今天你还得去回门。”倒是抬轿子和吹打的人着实替奚奎义叹息了一场,却也一样没办法。大家匆匆吃过早饭,刚张罗好,青菊出来了,换了一身淡素衣服,头上新挽了发髻。她也不避讳什么,坦然地走到轿子跟前,自己钻了进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好笑,又替奚奎义惋惜。
回门这天,按照习俗,新姑娘改坐一顶四人抬的青轿子,走在最前面。后面两匹马跟着,新姑爷骑一匹,另一匹空着。奚奎义坐在马上,心里灰扑扑的,想想昨天骑在马上的自己,真如做了一场大梦。到了丈人家,丈人和丈母娘出来见了,脸上讪讪的,勉强解释了半天,见奚奎义只是低着头,一声儿不出,就住了口,四个人干坐着,摆上饭来,冷冷地吃了。
吃完饭,奚奎义将碗筷齐齐整整摆好,端端正正挺起身子,直直望着丈人,说:“爹,你跟我说,青莲哪儿去了?”丈人不晓得说什么好,捏着筷子,窘得满面通红。丈母忙说,“她呀,到亲戚家去了,一时也回不来。”觑一眼同桌的大女儿,又说,“她还小,过两三年才嫁人。”奚奎义听了,也不说什么,半天,掉下两点眼泪。青菊一旁看见了,哼了一声,重重地将碗筷拍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