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到半个月,庙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村里有些无聊人取笑奚奎义糊里糊涂娶了个麻脸婆的热乎劲头还没过去,这时候又有了新题材,说如果庙里的菩萨不是泥塑的,早听不下去,一溜烟跑了。又说,亏得奚奎义娶回这样一个媳妇,相貌口才都吓死人,跟黄光英成了两妯娌,算得天作之合了。两妯娌闹还不算,奚奎恩事事听媳妇的,渐渐跟兄弟也不合起来,终于没法一起过下去了。这天下午,两兄弟正式请了村里的几位头面人物来帮着分家。太阳还有一竹竿高,老四头穿一件紫檀色棉袄,精神抖擞地来了。走到堂屋里,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拣一把椅子当头坐下了。老四和奚奎义说这话,过不多久,几位德高望重的叔公也捻着胡须来了,最后,赵五也来了。经历了几年前那场事故,赵五本不愿来,转念一想,今天也许是收回房子的唯一机会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绷着脸皮来了。地高低不平,借来的椅子高高低低摆了一圈,大家也就高高低低坐了一圈。吴家人没地方坐,插烛似的站在门口。黄光英殷勤地倒了一圈茶,袅袅热气腾出来,占满整间屋子。人人喘出来的气喷到旁人脸上,热得一脸油汗,有几个人脱下外套来扇着风。老叔公简略地交代了吴家的家产——其实根本没什么好交代的。赵五赶忙开口说,吴家住着的三间房子是不是该还了。黄光英提着一把黑腻腻的茶壶,刚要开口,被老叔公摆摆手,制止了。
“是该还了。”老叔公半睁着眼睛,慢腾腾地说。黄光英手里的茶壶差点儿没掉到地上。屋子里静幽幽的,老叔公抱着手,身子往后靠,好半天,眼睛使劲一睁,亮亮地把吴家人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黄光英脸上,“这事没法赖的,王老爷和你们老爹过世了,我们还活着,多少还知道些事。你们小辈懂得什么?”黄光英感觉一股力量直压到自己脑门上,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老叔公说了这番话,又停住了,似乎养精蓄锐,好半天又说,“你们过日子也不容易。这样吧,既然你们请我来了,就得听我说几句。你们两边都让一步。你们两兄弟也不用搬出去了,不过得给赵五一百块钱,房子你们一家一间半,钱也一家还一般,也不用一次还清——你们哪来那么多钱?五年还清就算阿弥陀佛了。你们觉得怎样?”吴家不说什么,黄光英屁也不敢放一个。赵五想说什么,老叔公摆摆手,接着说:“你也不用说什么了,这三间房,本是你老子花钱给寺里盖的,说明了送给寺里的,大家都晓得,你怎么好意思来要?自己想点儿正经门路过日子才是。”说的赵五满脸羞红,哑口无言。老叔公以为做了件漂亮事,两家人都要承自己的情,不晓得把两家都得罪了。
接下去分田地,老叔公照旧打算一家一半,刚分好,黄光英如梦初醒似的说:“我们亏大了。”大家一起扭头看着她。“这么多年,我们两口子养活奚奎义就不说了,这也是大哥大嫂应该的。奚奎义结婚,他哥花的钱难道也不说了?白花花两百块钱——这是从我娘家借来的钱,我们自己贴出去的还不算。那两亩田老叔公替我们分了,这两百块钱的债,老叔公怎么不替我们分一分?他哥仁义,替他抬一半,另一半他怎么也得拿出来。”话还未完,奚奎义急得直搓手,说:“哪会花掉那么多钱?不过吃了两顿饭……”黄光英眼角扫他一眼,说:“自个儿只管吃,自然不晓得花掉多少钱,那天大鱼大肉的端了多少?酒喝得流水一样,哪个不是钱?”青菊也忍不住,在人群里说:“那天我怎么没见到什么大鱼大肉?油星儿都没见一个。”黄光英冷笑一声:“你那天是没见到,你一整天待在屋里,哪肯让我们看看你的金面?”青菊知道她嘲笑自己麻脸,恨得牙齿痒痒,嚷道:“我是不像有些人,脸白得像屁股,成天撺掇汉子分家。”两妯娌旁若无人,多少不堪入耳的话都吵出来,谁也劝不住,屋子里的男人们坐不住,又不好走。老四看看不成样子,暗暗将奚奎义拉到屋外,说:“我琢磨着,你嫂子想独自要那两亩田,你回去说,田不要了,那笔烂账你也不抬。”奚奎义搓着手,说:“没田了,那我吃什么?”老四说你先别管这个,听我的。
吵了一晚上,家算分下去了。两亩多田地完全归奚奎恩。奚奎义单分到一间半房子和五十块钱的债务。黄光英还鼻涕眼泪地向人哭诉,说奚奎恩太老实忠厚了,白白替兄弟抬了一百块钱的债。
人散后,奚奎义回到房里,看见青菊坐在床沿,眼睛红通通的,一吸一吸地哭,也不说话,找个蒲团在门边坐下,咕嘟咕嘟地吸水烟筒。院子里,嫂子揪住旺儿的耳朵,数落道,“不找点儿正经事做,人又没个人样,还想吃白食,门都没有……”青菊腾地站起来,冲到门边,往门外呸了一声,哐地将门砸上,转回身劈手夺下奚奎义的水烟筒,骂道:“亏你是个男人,也听得下去!这时候也不想个办法,田也没了,今后吃什么?”奚奎义抬眼望着她,半天,才说出老四的话。“那你还不快去找他?还干坐着做什么?人家有钱人,比当不得我们这样的人家,芝麻绿豆的小事怎么会放在心上?等你明天去,他说忘了,你再找谁去说?”说着把奚奎义拽起来,开了门推出去。
奚奎义走出庙门,竟不知道该往哪儿,朝那蓬草拉了一泡尿,蹲在地上,杵着脑袋想了半天,不得不站起来去找老四。老四家的长工说,老爷睡下了。正说着,老四披着一件棉袄出来了。
“我替你想好了。”老四说,“你也不用跟我客气。你要觉得划得来,明天起,就到我家来,做个长工。一年给你五十班米。”老四在台阶上坐下,望着奚奎义,又说:“我也不是真要你当长工,平时在我家里做活儿,一天管两顿饭,家里要有什么事了,你也可以回去,工钱照算。狗日的,便宜你了。”奚奎义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呆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四笑了,“你平日也算机灵,这时候怎么傻了?你先坐下,我跟你说明白。”奚奎义不坐,顿了一会儿,老四接着说:“你平日也不叫我老爷,我也不把你当下人,我们从小一块儿到大,玩也玩过,闹也闹过。村子里我只信得过你一个。你是不晓得,我一个在国民党里当官的老舅跟我说,国民党眼看不行了,到时候你们当老爷,我们做下人,日子要颠倒过来过。我家几代地主了,我是免不了的,到时你替我照看照看这个家。你回去想想,这事怎么样。只是不要跟别人说。”
奚奎义回到家里,跟青菊说了老四雇自己做长工的事,青菊喜出望外,连说,为什么不马上答应下来。奚奎义才将老四后来的一番话说了。青菊丝毫不以为意,“你是男人不是?这么点事就怕了?知道哪传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你多不过替他照顾一下,也没人把你当地主。”奚奎义没什么话说,也无第二条路可走,第二天答应了老四,当即留在老四家吃了饭。自此以后,奚奎义在老四家做长工,不久,已经支回二十五班米,留下一些吃的,还可以卖一些。老四又将一块荷花田给他种,说收成了,两家对半分。奚奎义跟青菊想不到遇上这样好的事,对老四感激异常。
一天下午,青菊找一件东西,拿钥匙开堂屋门,半天打不开,才发现锁换了。青菊气不打一处来,从门缝往里一张,自家那半间堂屋竟堆满了席草。一时间,又急又气,往院子里找了根木棍,想要撬开锁,哐啷哐啷撬了半天,那锁纹丝不动,又想去开窗子,窗子也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的。厉声喊了黄光英几声,一个人也没有。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黄光英的小女儿翠儿背着一篮子草从外面回来。青菊强压着怒火,问她:“翠儿,你妈哪儿去了,把你妈找回来,我有话问她。”翠儿因为母亲刚责骂过自己,心里窝着火,放下篮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拿手扇着风,恶声恶气地说:“不晓得。你问我我问哪个?”青菊一肚子的火正没发泄处,听了这话,那股火直烧到脑门,厉声说:“你不晓得?你们一家子都以为我们好欺负,你不晓得!”说着,跨过去揪翠儿的领窝,翠儿跳起来,跑开几步,指着她的鼻子,麻脸婆大肚婆地乱骂,青菊气得两眼通红,奓开两手追上去。翠儿机灵,一面绕着院子跑,顺手将一些木棍扫帚拨倒在地,一面回过头去,多少恶毒的话都骂出来。青菊怒不可遏,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也不看脚底下,跌跌撞撞地跟着翠儿跑,跑了没多久,一脚绊在扫帚上,摔了个狗啃泥。翠儿见她摔倒,站在远处咯咯咯笑,笑歇了,青菊仍旧躺在地上,翠儿又骂:“装什么死,又想赖到我头上不成?”青菊也不答应,嘴里哼哼着。翠儿捡根棍子,侧着身子小心翼翼走过去,看见青菊屁股下面,红艳艳的一汪水,再看青菊,眼睛闭着,不像个活人了,吓得魂都没了。
翠儿跑出寺庙,站在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想一走了之,又不敢。吴大脚路过,随口问她站着做什么,她不说,却可怜巴巴地瞅着吴大脚。吴大脚觉得有什么不对,俯下身子,轻声问她怎么了,没想到翠儿大哭起来。吴大脚跟随翠儿跑进庙里,一看青菊,脸都白了。“你留在这儿,”她按住翠儿的肩膀说,“我去找人,一下子就来。”翠儿已经哭得鼻涕眼泪满脸,害怕得要命,又不敢说,守在青菊身边没一会儿,吴大脚领着几个女人和麻老太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奚奎义赶到家里,黄光英正揪住翠儿打,冲着门口大声说:“我平日要你做的事,你有几件照着去做?今天要你多拔一篮草,就推三阻四,这时候却做起好人来了。妈也不是不让你做好人,你做好人也得分个人,你救了人家不说,过两天,人家怕还要找上门,说你谋害了人家!”翠儿哭得喘不过气来。奚奎义走过去,低声说:“嫂子,你别怪翠儿了,谁也没说是她做的。我倒还要谢谢她。这时候房里的身子不好,有命没命还不晓得,你就小点儿声。”黄光英又想破口大骂,看见奚奎义捏着拳头,浑身发抖,讪笑一下说:“谢就不用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揪着女儿回屋去了。
奚奎义跨进门,一大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麻老太几把将他搡出来,“你出去,出去。”奚奎义争不过,退了回来,焦急地问:“阿祖,我媳妇怎么样?”麻老太将门一关,在门后高声说:“屁事没有。女人不像你们男人,女人跟老猫一样,个个有九条命,一辈子要在鬼门关上来回九次才进得了森罗殿。”
天煞黑了,麻老太才打开门。奚奎义做好了两碗糖鸡蛋端上来,一碗给媳妇,一碗给麻老太。麻老太接过碗,放在桌上,说:“到外面,我先跟你说个事儿。”两人对面坐下了。奚奎义先开口说:“阿祖,麻烦你老半天,随便请一碗鸡蛋,我还给你点儿辛苦费,你不要嫌少。”麻老太听他这么说,叹了口气,“阿侄,阿祖对不住你。先前说给你说一房媳妇,没想到给人调了包,这就不说了,缘分是天注定的。只是这时候,你媳妇养了六个月的一个儿子,阿祖也没帮你保住。这碗鸡蛋,阿祖老着脸皮吃你的,什么辛苦费,阿祖哪还好意思要?”奚奎义听了,整个身子凉了半截。好半晌,回过神来,仍从兜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儿,塞到麻老太手里,说:“阿祖说哪家话?儿女的事,也勉强不来,阿祖尽心了。”麻老太推辞几次,讪讪地接过纸包儿揣了。临去时连声道谢,说以后会找件好事报答奚奎义的。奚奎义只是苦笑。
青菊脸色煞白,抿着嘴巴什么也不说。奚奎义服侍她吃糖鸡蛋,吃了两口,放下不吃了。奚奎义拎了床边的桶出门,桶里的血水晃荡晃荡的,里面的东西已有了人样。奚奎义不敢看,拎着桶不知该往哪儿走,在村子里乱撞了半天,竟找不到一个掩埋的地方,又不愿埋到山里去,不得不在后院挖个坑埋了。
两天后,青菊忽然胃口大开,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每天三顿饭,三顿饭要吃掉三四斤重的一只鸡,每顿饭还要吃三个荷包鸡蛋。奚奎义多半时间待在家里,为她忙这忙那,过了没几天,家里的几只鸡杀完了,积的几个鸡蛋也吃光了,青菊的胃口却有增无减。她脾气比胃口还大,奚奎义不好跟她说,只好闪闪烁烁地跟老四说了。老四呵呵笑:“狗日的,娶的老婆比我的还娇贵!我家里的鸡,你自个儿捉去杀,鸡蛋你也自己拿去,记在账上,用工钱抵就行。”又过了些时候,半年的工钱都抵出去了,青菊仍旧躺在床上,成天要吃要喝。奚奎义想想不是事,那天下午,炖好鸡肉端进去,只放了两个荷包鸡蛋在碗里。青菊自顾自吃完鸡肉,吱吱吱地,把汤汤水水吸了个干净,拿过装鸡蛋的碗,看到只有两个鸡蛋,脸色一暗,将碗放回桌上。
青菊盯着奚奎义的眼睛,不知怎么,奚奎义感到说不出地愧疚,垂下眼睑,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是没办法……”青菊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没办法。我又何尝不是?我晓得你嫌弃我。瞧瞧我这张脸,有几个人不嫌弃?我要有别的办法,也不会顶替妹子,嫁到你家来。你和青莲怕都恨死了我。我要有办法,也不会在你家一直待下去,我也晓得,以后再想有小娃,怕是难了。夫妻一场,你有耐心服侍我这么多天,我也够了。”一席话,说得泪水横流。奚奎义听着也心酸,拽住她的手说,“你不要乱想,你不要乱想。”青菊索性用被子蒙了头,哭得惊天动地。奚奎义坐着,一脸呆滞。
青菊让奚奎义吃剩下的两个鸡蛋,奚奎义拗不过,吃了。青菊看着他吃完,抹了一把脸,下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