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麦猫腰钻进出租车,这一天就开始浮雕似的渐渐凸出。他甚至记得,醒前那会儿做的奇怪的梦。梦里的他已经两鬓寒霜,走在一座山与另一座山中间,有一些轻微的风吹过,把秋天吹得很深,把山间小路吹得摇摇晃晃。他拽着小路往上爬,猛然感觉脑门一硬,眼前嗡嗡嗡飞起一窝星星。铅灰色的巨石挡住了去路。巨石表面有无数尖刺扎起,酷似巨大的榴莲。绕不过去,也翻不过去。李麦焦急万分。他听到空中传来父亲的声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父亲没多少文化,对他的教育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这句是用得最多的。他在梦里恍惚觉得父亲离世好多年了,父亲在那边还不忘鞭策他,他鼻子一酸,也对自己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两手撑住巨石,低头开始舔。舌头从巨石表面拉过,一阵尖锐的疼痛迅速传遍全身,他禁不住微微战栗,皮肤下的血管颤动着隐秘的快感,眼泪热热地滚下脸颊。他低低地喊,爸爸。他一下一下舔着巨石,巨石一点一点变软,身体却因为疼痛一阵一阵痉挛着变硬了。石头还没软化,他已经变成一根石柱子,硬邦邦杵在那儿。父亲微笑的脸浮凸在被唾液潮润的石面,他极度愧疚,号啕大哭,爸爸,爸爸!
李麦哭醒了,蜷着身子,又小声地哭了一会儿,直到浑身柔软了才止住。忽然看到女友呆呆地瞅着他,他有点儿难为情地笑笑。女友抿了抿嘴。女友嘴唇饱满,充满晶莹生动的欲望。他想起昨晚,她的嘴唇轻巧地吻遍自己的身体,如一群饥饿的小鱼。梦到什么那么伤心?她淡淡地笑了。他也笑笑。他们又抱着静静躺了一会儿。她的身体那么柔软,六年多来,从未如此柔软过。不知为什么,他又有些想哭,舌尖下意识地舔着下牙内侧,不知怎么,有一根尖锐的小刺戳在牙缝,用舌尖拨弄一阵,仍旧牢牢嵌着,感到舌尖刺痛了,他才停止运动,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真想一直这么抱着,他小声说。
李麦目光追随着她,她钻出被窝,背对他套上粉色碎花胸罩,双手往后拉着扣子,等他帮她扣好。他微笑着坐起,挪过去帮她扣在最靠外处。他拍拍她的后背,像拍一匹健壮的小马,她肩膀上还有自己的紫红牙印,为此他有些心疼,伸手想要抚摸一下,她已站起来了,把他的手撂在半空。他注视着她弯下腰,套上小小的粉色碎花内裤,三两步跨到窗口,拉开紧贴玻璃的暗褐窗帘,湿漉漉的阳光立即透过内层的白色窗帘灌满屋子。
她说,昨晚下雨了。
他伸长脖子,透过白色窗帘往外瞥了一眼。
他昨晚很晚才睡。他总是很晚才睡。静静躺在黑暗中,他听到她平稳地呼吸,闪电在窗外划过,屋子刹那间被照亮,简单的家具突兀地呈现,如黑暗里潜伏的野兽。六年来,他们在不同的旅馆间漂泊,旅馆的家具大同小异。大同小异的野兽潜伏在他们周围。他莫名地有些胆战,回头看她,她的脸瞬间灿烂,又迅速淹没在黑暗里。随即雷声滚滚,她仍毫无知觉。她从来不知道有野兽,他这么想。
他没告诉她,昨晚自己就知道下雨了,更没和她说起野兽的事儿。
她两手叉腰,在窗户和床之间走来走去,臀部在阳光照耀下,好似小孩子鼓鼓的脸蛋儿,似乎隐隐弹跳着。那是她最有活力的地方。他怎么才能遗忘呢。他们曾经有过许多次最后一次,迷宫似的,推开一扇门后还有一扇门。最后一次不过是疯狂的借口。他们是面临决战的士兵,眼睛里婉转着无限的绝望和柔情。在无数次最后一次,他们的身体那般严密地合二为一。他们禁不住都要恍惚了,真以为会有无数这样的门等在后面。谁想得到真有一天打开一扇门,跨出去就是悬崖万丈?
这次分手已经一个多月,除开基本不见面,他们似乎比往日还要亲密些。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网上聊天,一起回忆一些琐事,有些以前不愿和对方说的事,现在以调侃的语调告诉对方,对方总会发来一张惊讶的脸,或捂着嘴笑的脸,抑或嗔怒的脸。他们是那么知根知底,心平气和。这次会面是她提出来的。昨晚,他上完课,一开机就看到她的短信:来陪陪我好吗?我今晚不想一个人睡。他心头涌过一阵悸动和疼惜,潦草地回答了几个热心学生的提问,匆匆打车赶过来了。她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忧伤。她把宾馆的门打开一条缝,看到他,露出玉米粒一样光洁的牙齿。她只穿着一条粉色的小内裤和宽松的黑T恤。
当时李麦并未发现这一次和以往有多少不同,后来回想起,无数的细节提醒他,那确实是不同的。那天他只觉着有种想哭的柔软的感情在心头盘桓。窗帘淡淡的影子在阳光明亮的地板上晃动,她小小的脚丫子在光影间蹦跳。他凝视着她。她真是个孩子,丰满的身体,清淡的体香,丰沛的精力,充满好奇,充满欲望。他们认识时,她十六岁,他也不过二十一。就在那一年,他们开始在不同旅馆间漂泊。多年后想起,他觉得那真不可思议,她才十六岁!但他并不觉得罪恶,反倒感到极度的纯洁。
他看到她捡起地毯上的牛仔裤,他说,小南,我想再抱抱你。
她转回身子,背对明亮的窗户,对他轻轻地笑了,随即在床沿坐下。他抱住她,她的身体那么柔软,丰满。他把头伸过去枕在她两腿间,脸紧贴小腹,轻轻吻了一下肚脐边那个小手指大小的浅浅的胎记,闭上眼睛感受她均匀有力的呼吸。心头莫名地涌过一阵疼惜。真想这么一直抱着,他满怀憧憬地说。他们静静抱了一会。她拍拍他的头,好了,走吧。
在傣妹火锅城,要的鸳鸯锅。他很快吃饱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饭量变得这么小。他静静地看她吃。和往日一样,她对食物有着令人羡慕的欲望。即便很便宜的蛋炒饭,她吃起来也要夸上几句,好吃,好吃!这会儿,她从红彤彤的锅里夹起一片羊肉,油油的嘴唇嘬着,呼呼地吹了吹,卷进嘴里去了,被烫了或辣了一下,她愣怔了一忽儿,忽然快速地嚼动,吞咽下去,手连连扇着,哟!太辣了——过瘾!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你吃呀!瞥见他搁在一边的筷子,脸淡淡红了,说你怎么只吃这么一点儿呢?怪不得这么瘦。
筷子在两个锅里搅搅,什么也没有了,她并不沮丧,舀一小勺浓稠暗紫的锅底在碗里,眯起眼睛喝一小口,又喝一小口。喝了三四口,不喝了,坐直,脸红着,半天后打个饱嗝,说不好喝,咸!他兴致盎然地看着,笑了。他想,六年了,她仍然还是个孩子。
在车站等车,李麦心头又一次涌起那股柔软的感情。他从后面抱着她,把手搁在她的小腹那儿,慢慢地摩挲着。去年春天,她不慎怀孕了。他们偷偷去了妇科医院。手术很快结束,护士把她从手术室推出来,轮椅放在床边,带上门走了。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去,她醉酒似的瘫软着,眼睛半睁,目光迷乱,两只手软绵绵地挥舞着。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抱到床上。他想给她倒一杯水,她一把抱住了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们的孩子没了,孩子没了。她哭得呜呜的,说你以后不会不要我吧,我现在只有你了。他抱紧她,难受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仍旧一个劲儿地哭着,说你不会不要我吧。
他们之间,一次又一次分手都是她提出的。他知道她在犹豫、挣扎,她一个本城的漂亮女孩,又进了不错的大学,跟他这样一心追求“精神生活”——或许是无法过上富足的“物质生活”——的外地人,确实需要一番挣扎。不过他始终相信她。他以为堕胎之后她再不会说分手了,不想一年后她又连续几次提出。她终究敌不过自己。他们终究敌不过时间。
路边的悬铃木刚刚冒出嫩嫩的绿芽儿,还有许久才能长出铃铛似的果实。李麦仰头望着树梢,脸靠近她,他们的脑袋轻轻地碰了碰。
她说,车怎么还不来?
他说,你有事就先回去吧,我独自在这儿等就行。
她说,可以吗?挺罪恶的,扔下你一个人。
他并非真想她先走。她这么一说,他却坚持道,没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惴惴地看她走向马路对面,一辆车和她擦身而过。他心里忽地有些异动,如果……他没想下去。她走到马路对面,回头对他笑笑,他也对她笑笑。她走到校门口时,他以为她还会回头的,不想她径直走进去了。
李麦没再等车。他向一辆远远开来的蓝色强生出租招手,一上车,出租车司机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很有礼貌地应答着,当出租车司机问他大几了,他回答说他在一所师范院校教书,司机愣了一下,朝他瞪大眼睛。
李麦以为司机看不起那学校,脸色不大好看,淡漠地盯着前方路口的红灯,说那学校怎么了?我就是那儿的写作课老师。
司机说老师你别见怪,我是看你太年轻了。我儿子就是那儿的学生!司机有些激动,侧过身子,脸贴近两人中间的塑料隔板。更巧的是,我儿子读的还是中文系,你认识他吧?
李麦后悔告诉他实情了,敷衍着笑笑,眼睛瞄着窗外。宽展的马路两侧是成排的高楼,高楼上的天空这会儿又卷满了乌云。出租车如同棉被底下奋力爬行的一只蚂蚁。他没带伞,有些儿担心。转念一想,又释然了,淋淋雨也好,趁机疯一疯。他转过脸面对司机。
李麦说,你说什么?
司机臃肿的脸变得和小姑娘的一样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他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原来他在说儿子的恋爱。他竟然对儿子学校的老师说这个。他说儿子在网上发了许多文章,认识了女朋友,女朋友在温州银行上班,家里很有背景。说儿子现在花钱都不跟他要了,就靠女朋友供着。他叹一口气,说老师你说我儿子有什么好呢,他女朋友对他那么死心塌地。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很诡秘地说,还为他堕过两次胎!这小子!他还跟我说他不喜欢那女孩子。司机满脸忧郁,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能这样?老师你们得管管!
李麦看到两人间的塑料隔板溅了几点水渍,不由得心生厌恶。他身子往后仰,脚直直绷到最前面,陡然感到难以抑制的疲累。他也曾像司机儿子那样年轻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那时她还是高三学生,他还是大四学生。那年夏天他们经历了第一次分手。他在收到她的短信后,又是地铁,又是客车,一个多小时后才赶到她的高中。他在她教室外的两道门间徘徊,躲避上课老师的目光,但他感觉得到教室里学生的目光不断投到他身上。他不在乎,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见她一面。下课后,学生们往教室外涌,他跑进教室,不顾学生们困惑的目光,查找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她的影子。一个瘦瘦的女孩子探寻地看看他,笑着说,赵南早走了,你一来她就从后门走了。他脑袋嗡地响了一声,怎么这教室还有第三道门呢。他知道她家离高中不远,好不容易找到,没想到是那么破败的一个小区。她家楼前的草坪大片裸露着黄泥,草坪中的几棵香樟树细如拐杖。楼房也很破旧,门口堆着垃圾,墙上贴满小广告。楼下支着她的单车。他摸到她家门前,防盗门外还有一道纱门。他找不到门铃,只好敲纱门,小南,他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看看左右,又低声喊,小南!屋里静悄悄的。他环顾四周,暗灰的墙上写着一串串数字和“办证”的字样。他有些难受,心想她原来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城市也不过如此。
李麦在门口墙上写了好几遍她的名字,终觉得有些无聊,走到紧邻的一幢楼房二楼,站在窗后盯着楼下。她应该到她妈妈那儿了。那时她妈妈住在医院,胃癌晚期。她总会回来的,她的单车还在楼下。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来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最喜欢的作家,《罪与罚》已看了好几遍。但此时看这本书显然不合时宜。他看了几页就不看了。小区外是一个小公园,公园上空的天空正缓缓变得透明。那是一种让人内心宁静的蓝。李麦一点儿也宁静不下来。黄昏暗淡的光笼很快笼罩了小区,一个人影从楼下掠过。小南,他喊了一声,跌跌撞撞跑下楼。赵南快速蹬着单车向小区大门冲去。他拼命追上去。终于在小区门外不远处拽住车后座,她只好跳下车。
她没回答他的疑问,目光掠过他,望着城市远方暗淡的黄昏。
他竟笑了一下,说我们怎么就不可能?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融在黄昏的公路尽头,他才往车站走。穿过一条小巷,又穿过一条小巷,他竟然迷路了。待他找到车站,回学校的车早没了。他在车站走了一夜,百无聊赖地观察城市如何渐渐沉寂。第二天一早回学校时,车上挤满了上班的人,他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高层建筑的玻璃墙闪烁着早晨冷冽的阳光,他感到眼光有些刺眼,拉上窗帘,把脸藏在阴影里。习惯性地从背包里摸出《罪与罚》,翻到昨天看到的那一页,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梦见许多人在抽打一匹可怜的马。“爸爸!他们为什么……揍死……这匹可怜的马!”。他不知怎么,竟垂着头,哭了。起初压抑着,哭声仍然吸引了几个人朝他看过来,他忽然就不在乎了,垂着头,身子抽搐着号啕大哭起来,一面拍打着膝上的《罪与罚》。整车的人都朝他回过头。本来拥挤嘈杂的车厢瞬间就安静了。路边的高层建筑在人们脸上造成大片阴影,他们困惑地看着这个痛苦的年轻人。
李麦想起这些事儿,既为那时候的自己感到难为情,又佩服那时候的勇气。现在他听到她说分手,只感到心里多了一个空洞。他多想哭一哭啊。司机还在滔滔不绝,他恶作剧地想,如果他现在忽然号啕大哭,司机会怎样。他睃了一眼司机,有些可怜他。到学校门口时,云层很浓了,风吹得行人眯缝起眼睛。司机递给他一张名片,还不要他钱,只说要他关照一下自己的儿子,他把钱硬塞给司机,打开车门就被风裹挟住了。司机在后面喊他,他没回头。
刚回到五楼办公室,天已黑下来了,闪电一次次在窗户上跳动。他没开灯,靠在转椅上,闭着眼睛浮想着和她交往的片段。他听到窗外噼里啪啦一阵响,睁开眼睛,才知道是下冰雹了。大颗大颗冰雹砸向窗玻璃,留下淡淡的痕迹。屋子里彻底黑了,仿佛有浓稠的墨汁流动。闪电划过天际,才能稍微辨清屋里的陈设。书架、鞋柜、桌子,那是一些潜伏的野兽。他这么想着,一面用舌尖舔下牙内侧的小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