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所有人进去的入口,这次开会会在三楼大厅,走一楼上去左转,在记者入口处等待,然后按照顺序站好,我一定要在毕桐组长的后面,站姿端正,不乱放东西,不要给前后左右的同行带来什么麻烦,会议全程保持安静。”
霍皙盯着严靳,干巴巴的把这些一口气说完:“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组长。”
严靳一时哑口无言。
他掐灭烟,瞪了霍皙一会儿,忽然笑了。
“好像是有点啰嗦了。”
“没什么事儿了,你出去吧。”
到了开会那天,报社一大早就有车来接,严靳前天晚上就给霍皙发过短信,要她衣着正式,于是今天一起出行的三个人都穿了西装。
上了车,负责摄像的小王坐在前面,霍皙和毕桐在后排,三个人各怀心事,路上话很少。而且毕桐本身也有点偏心,对霍皙这个后来的没什么感情,也很冷淡,只是和气交代她跟着自己,别乱走。
到了会场,提前三个小时就需要排队。摄像需要和毕桐先期拍摄一些素材,霍皙穿着高跟鞋,提着毕桐的外套和电脑,傻乎乎跟在他们身后,一折腾,等入场的时候,霍皙感觉自己脚都要折了。
他们站在会场被分成两侧站在一楼大厅,忽然远处传来鸣笛声,距离他们几百米远的地方有摩托闪着警笛开道,那是参会人员陆续抵达了会场。
场面十分壮观。
现场快门闪光灯不绝于耳。
数不清的轿车,依维柯中巴,大巴,乌泱泱地往一个方向涌,他们繁杂而有序的停在属于自己的车位上,然后有人维持秩序,警戒现场,等待各位入场。
霍皙跟着一堆记者挤在前面,脑后拍照的镜头快要戳到她的脸,可她一动不动。
隔着人来人往,和众多面孔,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开着很公式化的黑色轿车,从驾驶座下来,穿正装,似乎车里很热,他衬衫的领口是开着的,他从椅背上捞起绿色外套,穿好,又绕到车子另一侧打开车门,去接后排坐着的人。
那人五十多岁,穿军装,很威严,他从那人手里接过公文包,无声跟在身后。
然后两人上台阶,快步进入会场。
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都是脊背挺拔的,安静的,不容易被任何事情所撼动的,他跟在后面,前面走着的人偶尔稍停一下脚步回头像他询问什么,他听到以后,会迅速走上前去,低声回答。
那一副不卑不亢泰然自若的神态。
霍皙一直怔怔盯着,直到身后被毕桐推了一把,不满斥她:“看什么呢!走了!”
霍皙回神,拎着电脑悻悻跟了进去。
上午九点,大会准时开始,主会场大门也被关闭,记者席被安排在最后面的位置,紧挨着摄像和录音,不少新闻媒体都在进行网络直播,毕桐也在迅速记着内容准备问题,霍皙坐在倒数第二排,她认真听会,紧紧盯着台上的而发言人,听着听着,眼珠儿忽地一转,就开始望着前排的某个位置发呆。
她目光贪婪,像极了课堂上无意走神儿望着窗外的孩子。
那人依旧笔直的坐着,在她的角度,能看到他后脑勺,头发的长短和多年前一样,然后是黑色西装里隐藏的一圈白色领边,大概是坐累了,偶尔他会交叠双腿,低一会儿头。
他低头的时候应该是在记东西,或者掩人耳目的用手机打游戏。
霍皙觉得自己很羞耻,像个偷窥人家的变态,她特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会场的麦克通过环绕音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她拍拍脸,开始专心记录会议纪要。
一转眼,就到了中午午休的时候。
离场时,刘卫江跟人一边下楼一边交谈,都是些老战友,关系熟稔,平常大家都忙工作,见面的机会甚少,如今碰上,自然聊上几句,下了楼,刘卫江回头看身后跟着的年轻人,和蔼问道。
“跟了一上午,累了吧。”
沈斯亮微微一笑:“不累。”
刘卫江笑骂:“你打小儿就是猴性子,坐不住,带你来就是为了磨磨你这个脾气,回头可得把会议记录整理出来交给我,别敷衍了事。”
沈斯亮略一点头:“明白。”
一行人从大厅步出会场,外面嘈杂一片。
沈斯亮站在台阶上,平静地往下看了看。
每到这个时候,会场外面的停车场,遮阳地,树荫下,石墩旁,就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里头不允许外来人员休息,所以这些上午参会的媒体就需要趁着这个时间整理稿子,吃饭,午休,传文件,抓紧一切能利用的时间。
有时间来不及的,在外头随便找个地方就歇了。
刘卫江问:“中午我和你秦叔他们一起吃个便饭,都是老战友,一起去?”
沈斯亮拉开车门,又回头看了一眼会场外面嘈杂的景象,蛮谦逊:“不了,吃完我去接您,中午还有点别的事儿。”
刘卫江很了解他,见他这么笑,就知道有事儿:“你又憋着什么坏呢?”
沈斯亮摸摸后脑勺。
他不说,刘卫江就不问了,反正也对,今天来的人这么多,负责警戒的,同一个单位参会的,以前的同学,战友,难免有他认识的,这些孩子也有他们自己的事儿。
刘卫江上车,批了他的假:“不爱去就不去吧,下午可别迟到。”
中午有经验的人都自备午餐,包里背着饭盒,像霍皙他们这样没经验的,只能大眼瞪小眼,会场三公里以外都戒严了,连个买东西的地方都没有,摄像老王是个聪明人,从包里拿出仨面包。
他憨厚挠头:“本来想着下午饿了的时候填补填补,得,中午咱分了得了。”
霍皙瞅瞅膀大腰圆的老王,一脸憨厚相,有点不忍心,她特能理解饿肚子的感觉。
她偷偷把鸡蛋放回老王的摄像包里。
老王发现,朝霍皙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该减肥了,该减肥了。”
毕桐为了下午能精力充沛做采访中午得睡午觉,老王也得趁着午休修片,霍皙是个闲人,不想影响他们工作,便自己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啃面包。
她是个在吃上面特别马虎的人,什么都行,就是填个肚子,不计较那些,早上六点从家出发,一直到现在,她是真有点饿了。
她大口大口咬着面包,身边放了瓶矿泉水,高跟鞋被她脱了搁在一边,吃的狼吞虎咽没心没肺。
她眼神放空的盯住路边某个点,样子有点蠢,连有人盯着她都没发现。
中午太阳大,这几天气温骤升,温度很高。
沈斯亮把外套扔在后座,摘了会场的胸牌,胳膊懒洋洋搭在街边的防护栏上,手里夹了根烟。
他盯着对面矮台阶上那个身影,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
得,三年没见,吃相还是那个吃相。甭管什么好东西给她,搁到嘴里就往下咽,饿死鬼托生似的。
但是说她吃的凶,偏偏那个模样又很好看,很干净,她一只手拿着面包,一只手垫在下巴上,不大张旗鼓的嚼,没掉一点渣儿,吃完了,把包装纸和垃圾叠好了放在手里,也不乱扔。那面包不大,没两分钟的功夫她就吃干净了,喝了两口水,可能是灌风了,她又轻轻揉了揉肚子。
沈斯亮知道,那是吃急了,胃难受呢。
他记着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两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她吃东西也是这副模样。
那时候,家门口附近的报刊亭有个人叫老七,是个老北京,因为心智有点问题,没什么收入来源,一直靠卖报纸为生,老七人很善良,总是对过往行人时不时吆喝一句,别掉东西提防小偷,周边商铺也很照顾他,时不时给他送点吃的,但是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老头儿也常常过着饥一段饱一顿的日子。
那时候他还和她在一起,俩人偶尔开车从那边路过,总停一停去路边买点吃的给老七,和他嘱咐两句,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晚上。
她嘴馋,每次给老七买了以后也给自己买一份,俩人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她就在副驾驶狼吞虎咽的咬煎饼。
有时候吃急了,吃不动了,她就偷偷揉肚子。
中午起风了,霍皙胃里有点硌得慌,又仰头喝了两口水,然后慢慢把头埋在膝盖里,打了个呵欠。
那道身影小小的,瘦瘦的,靠在石柱子的后头,几乎没人注意。
一根烟也抽的差不多了,沈斯亮不轻不重按灭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皙迷迷瞪瞪打着盹儿,忽然感觉有人踢了她一下,力气不大,她以为做梦呢,恍惚中又听见有人喊她。
“二朵儿?”
霍皙一个激灵醒了。
只见武杨一身作战服,带着头盔,肩上别着对讲机,正背手看着她。
霍皙惊喜,立刻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啊!”
武杨也笑:“来出任务,保证你们安全呗。”
今天国内国外来的政客要员,数都数不清,武杨的单位担负着保卫工作,维护秩序保证安全,他们自然要抢在前头。
“那你还来开小差?”
“嘿,要不是看见你,别人我还不来呢!”说完武杨踢了踢那根石柱子:“怎么来这儿了?采访啊?”
“去了家新报社,今天跟同事一起来的,他们在忙呢,我找地方坐会儿。”
武杨问她:“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反正吃饱了。”
武杨撇着嘴看她手里那个面包袋,扬着眉毛:“真吃饱了?”
“以前一顿可得吃两碗饭呐!”
他嗓门大,霍皙赶紧去捂他的嘴:“行了行了!知道我饭量大,给留点脸行吗!”
武杨哈哈乐:“跟我走!”
“干嘛去?”
“给你吃点好的。”
霍皙被武杨带着上了那辆拉风的车,车窗都升着,后座有两个年轻人横七竖八的正在休息,门一拉开,武杨一皱眉,上去就踢了他们两脚。
“把鞋都给爷穿上!闻闻车里这味儿!!!”
两个小伙子见有外人来,赶紧套上鞋跟武杨认错,偷偷摸摸用眼神瞄着霍皙。
“武爷,您朋友?”
武杨一挥手,把人撵出去:“替我顶一会儿,我吃个饭。”
俩兵看着霍皙嬉皮笑脸的跳下车,迅速整理仪容,腰板溜直地走了。
武杨放下车窗透了点儿空气进来,又从前头拿出两盒盒饭,还有一保温瓶热水递给霍皙。
“为了开这会我们忙了好几天,没日没夜的,这帮孩子确实累的够呛,能得着机会睡一觉不容易,别介意。”
霍皙接过饭盒:“不嫌弃,你们比我们辛苦。”
武杨这儿的伙食就是好,牛肉,小白菜,西红柿……哎呀,都是好吃的。
霍皙挑着饭盒里的牛肉,双眼炯炯有神。
她吃饭的时候太认真,也专注。
吃完了,不够,她问他:“武杨哥,你车上还有吃的吗,我们有俩同事,中午也饿肚子呢。”
武杨不乐意了:“你吃饭还带打包的啊?”
偏偏霍皙又是个实心眼儿的性子,谁对她好,她就能对那人双倍,百倍好。她想起憨厚老王,笑眯眯:“谁要你盒饭了,巧克力有吗?我们有一摄像大哥,份量挺大的。”
武杨骂骂咧咧从前头翻出几袋压缩饼干和巧克力,扔给她:“给给给。”
霍皙当宝贝似的揣起来。
武杨从后视镜瞧着她,忽然就直白问了一句:“今天斯亮也来了,你看见了吗?”
霍皙正仰头喝水,闻言一哆嗦,滚烫的水顺着嗓子眼儿就滑下去了,她扣上水杯,像是谈起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朋友。
“看见了。”
“跟在刘卫江后头,拎着公文包,帅炸了。”
她说的特别真诚,武杨后脊梁都觉着发凉,看了她一会儿,又觉得霍皙那模样不像撒谎,武杨才默默叹了口气。
心想着这俩人啊,忒能作!
武杨是根直肠子,他烦躁从兜里摸出烟来,叼在嘴里,想了想,从前排副驾驶的地方转过头来,一鼓作气。
“二朵儿,你俩就非得这样?非得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谁都不见谁?至于吗,小航那事儿都过去了,走都走了,他回不来了,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
霍皙慢条斯理扣上饭盒,收拾的干干净净,她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武杨都没了心思再问的时候,霍皙才慢慢弯下腰,把脸埋在手里。
那是一个极为缓慢的动作,似是痛极。
她说武杨哥,不是我放不下,是沈斯亮恨我。
她说你不知道,他恨我恨到巴不得死的那个人是我,你说,这样的人,我还敢再凑上去吗,我跟他,还能回到从前吗。
斯亮是恨你,可到最后,毕竟也没舍得你死不是。
当然,这话,武杨没敢说。
中午刺眼的阳光渐渐被乌云所掩盖,似终是迎来了这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不过短短几分钟,电闪雷鸣,暴雨如瀑,终于倾盆而下。下午会议结束的时候,整个会场外面都被车堵住了,偏偏今天报社来的这辆面包车是个不省事儿的,往出开的时候卡在了路边的排水井口里。
把人家后面的路挡的死死的。
前后车距又短,司机不敢加油门,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摄像老王跟着毕桐在后头推车,身上都被打湿了,来来往往也不见有谁下来帮忙,光顾着在后头按喇叭催。
有同行在车里,甚至降下车窗说起了风凉话。
老王吃了霍皙的给的巧克力,俩人算是统一成一条战壕的战友了,他拉着霍皙,不让她推车费力气,给她出主意:“这样,你去前头,麻烦人家司机把车往前蹭一蹭,腾出距离,咱也好出来。”
霍皙用手挡着头,往前跑。
雨下的起了白烟,空气中雾蒙蒙的,霍皙冻得浑身直哆嗦,她跑到前头一辆黑色轿车前,也没看人家车牌号,伸手轻轻敲了敲玻璃。
窗户上都是雨,看不清里面,怕人家车里听不清,霍皙又敲了敲。
然后,车窗慢慢降下来。
沈斯亮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露出半张脸,他平静的望着她,似像看陌生人一样。
霍皙愣了几秒,弯下腰,指着前头:“麻烦您能把车稍往前挪一下吗?后头卡住了,出不来,要不大家都走不了。”
沈斯亮闻言真探头出来往后看了看,他也挺真诚:“我往前挪,撞了算谁的?”
他摊了摊手:“你也看见了,我就是一司机,领导在后头,担不起这责任。”说完,沈斯亮要升上窗户。
霍皙抹了把脸上的雨,颇为狼狈。她手扶着车窗,死犟的脾气,手指被狠夹了一下。
霍皙揉着手指,疼的够呛,偏偏傻姑没当回事,还厚脸皮求。
“就往前挪挪,不费事儿的。”
方向盘恨恨一歪,沈斯亮心里把这傻姑骂上个一千八百遍!!!
那天从会场回家以后,霍皙生了场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