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点头:“哎。”
“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话充满了惊奇,意思分明是在说,你怎么还敢回来?
霍皙按了一下车钥匙,黑色吉普车灯闪烁两下,她开门把包扔进去,脸上依然温柔笑着。
“刚回来。”
那人不再说话,霍皙上了车,几人才又开始叽叽咕咕起来。
“她还有脸回来?不是说当年出事,人死在外头了吗?今天这冷不丁一见,真吓了我一跳……”
“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你们男人可真肤浅,等着吧,这下有好戏看了。沈家那位正主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呵呵,是你们女人嫉妒吧,别忘了,再怎么不善罢甘休,人家也是处过几年有感情在的,要是真想下手,用不着等到现在。”
“呸!什么男女朋友,那是她贱,主动爬到人家床上去的!”
“劝你这话在咱们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别再往内院儿传了,没看见她开的是武杨的车吗,回头让小诚那帮人听见,没你好果子吃。她爹虽然病着,可人毕竟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成成成,知道了知道了……”
车子渐渐开远,仿佛那些腌臜闲话还在耳边,霍皙满不在乎的笑,直奔着报社而去。
她这人,心大,用那人的话说,叫没心肝,忒自私。只要你们别得罪我,我自己活的也还挺好,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京联报社成立到现在,正好是第二十个年头,相比于国内那些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报社虽然矮了一头,但是经过近几年努力,也日渐成为城里相对主流的政经媒体,考试应聘的流程甚是严格。
霍皙算是半个空降兵,一出现在报社门口,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诡异气息。
为了今天上岗,给领导和同事留下个落落大方的好印象,她特地好好收拾了下自己,一件剪裁大方的白衬衫,外头搭了件灰蓝色的套头毛坎肩儿,同色的牛仔裤,外加一双高跟鞋。
高三那年学校组织体检,霍皙身高那一栏写着169.9,后来大学时期也组织过几次体测,可每年,霍皙期盼的那0.1从来就没长出来过。
她脚上那双鞋足有五公分,一个一米七四的高挑身高,站在办公室门外,很难不引起别人注意。
霍皙礼貌回应众人目光,先跟同事们打了声招呼:“大家好。”
座位上站起了一个人,像是管事儿的,微笑地朝她点点头:“你好,有什么事吗?”
霍皙递过自己的档案和杂志社的推荐信,说明情况:“我是来报到的,见习记者,霍皙。”
听闻这话,底下坐着的人迅速交换起了目光。
早就听说最近组里要来个新人,是附属刊那边执意要送过来的,原以为是社里哪个领导家的关系,没想到,是个美女。
管事儿那人接过档案,赶紧客套笑了笑:“小霍啊,早就接到通知了,快进来。”说完,还很主动的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我叫沈晏丽,是咱们生活组的副组长,你叫我沈姐就行。”
语毕,沈晏丽迅速打量了霍皙一番。
脚上那双鞋是Jimmy Choo的经典款,应该有些年头了,外头那毛衫是Brunello Cucunelli,包儿看不出品牌,但看样子应该也不是什么便宜货。
女人见女人,难免要较量,见到霍皙,沈晏丽心里摸不准她是什么来路,但还是决定先拉近关系。
“咱们组长在主编办公室谈事儿呢,来,我带你进去。”
报社主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姓杜,头发稀薄,满面红光,长相很喜庆,见到霍皙也没多问别的,瞧瞧她,又瞧瞧她这些年在杂志社写的样稿,中肯点点头。
“不错,不错,赵老师推荐过来的人我信得过,咱们社又多了个青年军,以后好好干。”
说完,主编把霍皙写过的几篇样稿递给办公桌对面的男人:“也是你手底下的人了,底子不错,好好给我带着。”
霍皙站在办公室中间,那把椅子正背对着她。
男人接过来翻了翻,半晌才嗯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她点点头:“严靳,你的组长。”
他带着眼镜,穿灰色衬衫,很正式的工作装,这是顶头上司,霍皙狗腿朝他鞠了一躬:“组长好。”
该介绍的都介绍完了,主编笑眯眯的一摆手:“走,咱们杂志社今天有喜事,一会儿全都去402开会,小霍你也跟着。”
说话间,主编起身往办公室外走,霍皙站在门口,下意识为主编拉开门,严靳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年纪不大,心思不在工作上,倒是个会溜须拍马的。
会议室分两圈,主编坐在为首的位置,里面一圈是副主编,各组的组长,副组长,最外圈是霍皙这样的见习生,主编人很随和,大家见面,他也不是很严肃,相对于主编这样的称呼,他更喜欢大家叫他老杜。
老杜先是介绍了一下霍皙这个新人,然后总结了一下上个星期的工作和重点跟进新闻,能看出大家都很专业,会议全程,基本听不到闲话,每人手里的笔就没停过,会开到了最后,老杜清了清嗓子,显然是有大事要说。
“有件事我不说你们可能也都知道了,这事对咱们社是个大好事,也是个露脸的机会。”
霍皙坐在门边,垂着眼皮听,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老杜咳嗽两声,双手搭在双下巴上,那是他宣布什么消息时的经典动作,他先是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在座的各位,然后满意见到大家期待又紧张的表情之后,才故作严肃道:
“后天要召开一个关于国际形势安全的论坛,规模很大,参会的部门和的人员也非常多,总办这次给咱们社下了三个名额,允许参加记者问和后期跟踪报道。”
说完,会议室静止三秒,才听到老杜高昂激动的声音:“同志们,可喜可贺啊!!!”
会议室响起一片热烈而兴奋的掌声。
掌声来的太突然,霍皙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笔跟着拍了两下。掌声渐弱,老杜挥挥手示意大家可以了。
接着说道:“一共就三个名额,竞争激烈,我也很挠头。”
“摄像组的都是大老爷们,挑个壮实的,谁都一样,剩下那两个可是门面,得有经验,还得有工作能力,大家举荐举荐?”
老杜是个比较民主的人,从来不搞内定那一套,很多事情都是放在明面上大家摊开来讲的,谁行谁不行,工作多年的同事,心里肯定有个人选。
时政组组长毕桐是这行的老人儿,今年四十六,工作经验足,人也很稳当,这种场合,不求能问出多么尖锐犀利的问题,但求本分无过,这是京联报社头一次参加这样大排场的论坛,自然小心又谨慎。
摄像有了,负责主场的记者也有了,剩下的是个门面。
什么门面?
能代表报社形象,有良好的表达能力,年纪轻又漂亮的,就是门面。这个门面男女都行,不用你多会办事儿,只要安安静静跟在组长身后,帮着拿个包,跟着记记事就行。
一个形象好的人,带出去,如果被人记住,其蹿红程度远比一份老老实实的稿子来的要快。
霍皙初来乍到,没有发言权,坐在角落听结果。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社里年轻人很多,不乏名校毕业,学历好气质佳的人才,一时辩论的,自荐的,谁跟谁关系好帮着说话的,或者平日里有过节阴阳怪气儿下绊子的,气氛很是激烈,到了最后,选出了严靳和一个总编助理。
老杜看了一眼,斟酌了一会儿,沉吟道:“严靳嘛,也算是老油条了,一个男子汉,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
大家了然,老杜这是偏向着自己的助手呢!
严靳无所谓摊手:“当然,为报社争荣誉,谁都一样。”
老杜的助手是个刚结婚两年的女人,三十出头,新闻研究生毕业,平时在社里人缘还算不错,闻言心里喜悦,正要站起来感谢大家,老杜慢悠悠又把名单推了出去,不紧不慢扔出个炸弹。
“让霍皙去吧。”
“新人,需要这样的机会锻炼锻炼。”
啪嗒一声,霍皙手里的笔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弯腰去捡,再抬头时,全会议室的人都往她坐着的角落里看。
那些眼神如芒刺在背,霍皙慢吞吞站起来,抓了抓头发:“主编,我才刚来,很多事情还不懂……”
老杜不赞同:“就是不懂才要学嘛!”
底下有人不愿意了,冷冰冰甩出话:“主编,您这也太不公平了吧,选宋姐,大家心服口服,选严靳,我们也没话可说,但是小霍才来一天,人都没认全呢就安排这么大活儿,您也不怕把事儿搞砸了。”
副主编见情况不好,赶紧打圆场:“老杜,虽说是赵老推荐来的人,能力肯定不错,但是小霍毕竟是个新人,学历啊经验啊也是个考虑因素,恐怕很难让人心服口服啊。”
“这年头……还真是靠脸吃饭啊。”
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句,一帮人低低笑起来。
霍皙尴尬站在会议室尽头,那感觉,就像是一下被人剥光了衣服羞辱。
老杜不接话,反而笑眯眯问霍皙:“小霍,赵老说你会两门外语,是真的吗?”
霍皙点头,很坦诚:“不精,但是能日常交流。”
副主编迅速问道:“有什么学位或者考试证明吗?”
霍皙犹豫了下,摇头:“英语考过雅思,其他的……没有。”
“这就行了嘛!”老杜不拍手,依旧笑眯眯的:“国际会议国际会议,要的就是多语言复合型人才,在座的你们最高也就是个英语六级水平吧?”
在场的倒是没人说话了。
老杜打定主意要让霍皙去,起身离开,摆摆手:“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回头严靳你好好给小霍说说注意事项,毕竟是你们组的人,出去了,你们也跟着有光。”
一群人稀稀拉拉地站起来走了,路过门边的霍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接憧擦过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神里,有探究,有感慨,有嘲讽,有不屑。
人们从她身边走过,霍皙始终昂着头,挺直脊背,不发一言,看上去骄傲又坦荡。
等人都走差不多了,门咣当一声合上,霍皙才重重叹了口气,皱起小脸儿。
劳什子会议,她压根就不想去。去,自己算是彻底得罪了同事,可是不去,又等于驳了主编的面子。
才刚来一天,就成了同事眼里的靶子,这叫什么事儿啊。
霍皙发愁,摸摸裤兜,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决定洗心革面,把烟扔在家里了,觉出场合不对,她呸了自己一声,又蔫蔫拉门出去了。
回到自己座位上,格子间自然又是一番风起云涌,屁股还没坐热,严靳从办公室出来,一脸严肃的敲了敲她桌子。
“跟我进来。”
霍皙起身拿了本子沉默跟进去。
两人在办公室诡异对视,霍皙以为他要像那些同事一样对她讥讽一番,没想到他却问她。
“老杜说的是真的吗?”
霍皙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一下,十分茫然地望着他:“什么是真的?”
严靳有点不耐烦:“两门外语!”
霍皙连着哦了两声,实诚地点点头:“是真的。”
“哪两门?”
“英语和俄语。”
严靳将信将疑眯起眼:“你上过语言学校?还是在大学修的二外?”
“我看过你档案,在传大你可是连大四都没念完就辍学了。”
其言之意就是,我知道你老底儿,你可别蒙我。
霍皙抿了抿唇:“英语是从记事儿起就学的,考过雅思,不过有几年不接触了,俄语是六七岁的时候学的,学了十年,没上过什么正经学校,也没参加过考试,勉强能跟人交流。”
严靳很快抓住了问题中心:“谁教你的?”
霍皙沉默几秒:“我妈妈。”
“外语老师?”
“不是。”霍皙停顿了一下:“她是一名翻译,很出色的外文翻译。”
严靳点点头,目光不断审视着霍皙:“你母亲很棒。”
霍皙毫不犹豫:“当然。”
她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霍皙记得那时候自己刚上小学,霍梦狄在一个晚上拿出两本外文书,温声问她喜不喜欢,霍皙翻了两页,里面有很多卡通图画,但是文字却看不懂,妈妈柔声给她念了一小段,那是一种很绕舌,听起来很温和的语言,她问自己想不想学,霍皙懵懂点头,妈妈眼里很欣慰,摸着她的头说,那以后每周妈妈教你学这个好吗?等你长大,你就能像妈妈一样了。
霍皙问妈妈,能像妈妈一样做什么?霍梦狄温柔摸着小女儿的脑袋瓜,眼神坚定。
她说能像妈妈一样长大做一个有用的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一个……可以自食其力的人。
霍皙问,那能让小朋友们再也不叫我野孩子吗?霍梦狄鼻子一酸,含泪点头。
其实那个时候霍皙根本不明白什么叫自食其力,什么叫贡献,她只是觉得答应妈妈学这个,能在她脸上看到她很久很久不曾露出的开心笑脸。
她想让妈妈开心。
得到答案,严靳不再多问,拉开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霍皙坐下,很公事公办,两只手习惯性搭在一起。
“后天就要开会了,我不知道老杜为什么选你,你怎么来的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背景也跟我没关系,但你是我的人,从这走出去,代表的就是咱们组的形象。”
严靳说“你是我的人”时面无表情,很严肃,很有男人味儿。
霍皙翘起唇角,嗯了一声。
严靳摸了摸后脑勺,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咳嗽了一声:“到了会场以后少说话,跟在毕桐身边,不要离开她半步,对任何人都要有礼貌,咱们报社的胸卡一刻也不允许取下来。”
说完这几句,严靳在办公室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在台账上飞快写着什么:“你要带一个电脑包,不要搂在怀里,这样既不正式也不安全,回头摔在地上,我可不想你出洋相。”
霍皙点头。
严靳诧异:“你不拿笔记下来?随身的记事本呢?”
霍皙淡然,似乎没放在心上:“你说吧,我能记住。”
严靳皱起眉,盯了她一会儿,继而说道:“最重要的是提前入场,带着邀请函,那天会场门前一定戒备森严,你们通常会在外面先排队进行安检,安检非常严格,你不要带任何尖锐物品或者打火机之类的东西,你们应该会从东门进去,东门是正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