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开,事情就结束了。”
“空海!这么说你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喽。”
“嗯,大概吧!”
“大概?”
两人以简短的唐语对话。
因此,孙岳梁也明白其意。
“若是您已经知道那是什么,请告诉我。”孙岳梁向空海说。
“等明早天亮之后,再奉告比较好。”
“为什么呢?”
“因为天亮后,可以确认一些事情。”
“既然您这么说,也只好这样了。”
“明早用餐完毕,烦请在座各位来此再聚,我们出发之前,我想应该可以奉告答案。”空海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翌晨,同样一群人又聚集在厨房。
每个人都充满好奇心,橘逸势更是隐藏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
“空海!若是知道的话,赶紧告诉我们吧!”
昨晚回房后,逸势如此逼问空海好一阵子。
“明日再说吧!”
空海如此一说,逸势显得相当不满。
“狗头的事也是如此。明早知道是最好的……”
其实,急于揭开谜底的人不只是逸势而已,同行的人也等着空海回来,想听听事情原委。
葛野麻吕亦是如此。大家的好奇心像飘浮在半空中般,熬了一夜到清晨。
“原因应该在窗外。”
环视大家后,空海说道。
“到后院看看吧!”
众人从旁边板门走到后院。
清晨时刻。
为了赶在年内抵达长安,只在洛阳投住一宿,就得立刻出发。因此,早餐也是在太阳刚从东方地平线升起时就已经用毕了。
阳光尚未射入的后院,撒满一地的落叶上,结着白白的霜。
“那么——”
空海踏着霜叶走进后院,站在靠近那窗子处的一棵槐树荫下。
“找到了。”空海说,“这正是昨晚那只手的原形。”
大家围住空海,望向空海所指之处。
“啊!”
发出叫声的是孙岳梁。
槐树根部——枯草之间,有一个破旧的勺子。
仔细一看,勺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是——”
“栗子。”
逸势和葛野麻吕同时叫道。
勺子里确实有五颗栗子。
“刚好是这五天的栗子。”空海道。
又看着厨子。
“有关此事,可否请您说明或必须由其他人来说明呢?”
空海话一说完,厨子边注视着结霜的勺子和栗子,边说道:
“不。此事还是由我来说明吧!这勺子,是我在五天前的白昼丢弃的。”
“如此说,正是那只手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天。”
“正是。”
说完,厨子望着大家。
“厨房以前就放了一口水缸,这勺子是用来舀水的。已经用了二十二三年了吧!勺子底部也出现裂痕,舀水时往往会漏掉。因此,换了个新勺子时,我随手就把旧勺子丢到窗外了。”厨子如此说。
空海弯身捡起勺子。
“事情就是如此。”空海说道。
“所谓器物,只要经人使用二十年以上,自然已有魂魄附身。魂魄成精,每晚会出现。”空海微笑道。
“每晚吃完栗子,用那勺子舀水喝完才就寝,是我的乐趣。”
“由于太怀念往昔时光,已成精的勺子才会化为人手出现。”
“那要如何处置这勺子才好呢?”厨子问。
“魂魄附身的成精之物,应该和人同等看待。”
“您的意思——”
“和人一样,或烧掉,或埋在土里,再诵上一段经即可。”
简单扼要说明后,空海又露出了微笑。
【五】
“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
在马车里,橘逸势一边仔细端详空海,一边说道。
此时,马车已经离开洛阳,踏上赴长安之路。
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就这样直接打在臀部上。
“说我吗?”空海问。
“正是说你。”
“你常常如此说!”
“因为不可思议,才说不可思议啊!昨日方士的事还有今早的事,不都是如此吗?”
“是吗?”
“空海啊,每个和尚都像你这般吗?”
“什么这般啊?”
“别回答得这么冷淡。”
“嗯……都一样吧!”
“一样?”
“和儒生一样。”
“听不懂。佛教徒和儒生,如何会一样呢?”
“儒生也是形形色色啊!譬如:孔子是儒生,我叔叔阿刀大足也是儒生,在这里的逸势也是一位儒生……”
“嗯。”
“同样是儒生,孔子、阿刀大足、逸势,不都是各自不同的人吗?和尚也是如此。”
“空海啊,我明白你的话。明白,其实又不真明白。”
“为何呢?”
“我觉得你好像总是强迫自己不要说出事实的真相……”
“是吗?”
“人各不同,理所当然。而你说这理所当然之事,其实是打算欺瞒我。”
“绝对无意欺瞒。”
“算了。空海,至今我已见过好几位和尚,都是各自不同,你是当中最特别的一位。”
“是吗?”
“说实话吧,空海!说实话,好让我安心吧!”
“说什么实话呢?”
“说你觉得自己特别的事情。你应该会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才对。”
“哈哈哈。”
“好啦。连逸势我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像你这般,不可能不这样想,不是吗?因为我都觉得自己很特别,像你这般的人却不觉得自己特别,我就会很困扰。”逸势坦率得令人怜爱。
“逸势很困扰吗?”空海笑道。
“困扰。”
“真是对不住啊!”
“若是如此,请直接说。但是,不要撒谎。”
“绝不撒谎。”
“你会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吗?”逸势问。
“嗯。”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如此干脆的回应,令逸势的神情显得很泄气。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空海答道。
沉默一会儿,逸势不以为然地盯着空海看。
“你骗人的技巧很高明。”
“我谁也没骗!”
“虽说没骗,我却觉得被骗得团团转。”逸势说。
说完后,又仔细端详空海。
果然是个奇妙的人。只能说是不可思议。
对于逸势的注视,空海只是静静地微笑着。
在空海的心里,各式各样的事物,不时相互矛盾,而这些矛盾却同时栖息在这个男人的内心。
理智和野性、高贵和下流、圣和俗,这一切生命的结晶体,都闪耀在这个男人的肉体之中。
这一切,时而相和,时而矛盾,甚至发出倾轧、不协调的声音,在空海的肉体中,混沌地翻滚着。
“那就是函谷关!”
此时,前方握着马绳的男人叫道。
“哇!”
马车上的人也叫出声来。
逸势、空海都把身子探出马车,望向前方。
前方地平线上,可见函谷关耸立在青郁而险峻的山岳之间。
近山顶处,覆盖着皑皑白雪。
“翻过山岭就是长安啰!”逸势掩不住兴奋地说。
离开日本已经五个多月,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用不着九天行程就可以抵达长安的地方。
当时,连空海在内,想必每个人都忍不住朝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山岳的另一边直直看去。
覆盖着白雪的山岳的另一边,正是处于烂熟时期的长安。
此时的长安,有如一触就会掉落的成熟果实。
长安城在此,有如在等待这果实的绚烂、混沌完全贪婪地耗尽。
注释:
[1]今日本四国香川县。
[2]大阪的古称。
[3]平安初期的僧人,日本天台宗的开山祖。
[4]当时称国籍归化为日本的韩国人或中国人为“归化人”。
[5]平安朝指日本历史上,约七九四年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后四百年之间的这个时代,约相当于中国唐、宋两朝。
[6]地上没有铺木板的房间。
[7]地上铺有木板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