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床让给了父母睡。我则在阳台上铺了地铺。夜晚的安静放大了我的敏锐。那夜,母亲一直未能入眠。她的每一次翻身,我都能察觉。我尽量不出声,装出睡着的样子。我怕自己的响动,会掀起母亲更多的惆怅。我敢肯定,那天夜里,母亲的内心一定经历了一场风暴。那场风暴,比乡下山坡上的寒风还要浸人心骨。它来自心的最深处,夹杂着血泪,以及身为一个母亲的慈悲和无助。
第二天一早,父母就让我把他们送到车站,坐车回老家去了。父母走后,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浪迹在这个喧嚣的大城市了,做着怀乡的梦。
后来,父亲在跟我的一次谈话中说道,自从母亲回去后,一直在担心我的生活。母亲曾对他说:“如果我那次生病医治不好的话,我就去撞车,为儿子挣回一笔钱。”父亲话刚说完,我就哭了——为我这位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的愚昧而又伟大的母亲!
我愧对我的父母。
九
像我一样做着怀乡梦的,也许还有那些农民工。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另一群卑微者。无论是烈日酷暑,还是寒风刺骨,随处都能看到他们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的身影。他们皮肤黧黑、衣履破旧,躬着身子劳作在水泥堆、仓库、车站、码头、建筑工地上;或蹲在马路边,抽着劣质的烟,吃着毫无营养的盒饭。即使逢年过节,他们也宁可忍着思乡的煎熬,而把身体出租给这座城市,以获取求生的资本。
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他们永远是一群边缘者,过着封闭而廉价的生活。他们用勤劳的双手为这座城市建造过无数的高楼大厦,公园广场,却没有一处空间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就像一只只蚂蚁,只能躲在阴湿的暗角,做着虚无的梦。他们以自己的沉默和谨慎,与城市保持着距离。他们怕得罪那些高傲而“文明”的城市人。他们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知道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泥腥气和柴草味道。这一切都会让城市人排斥和鄙视。为了生存,他们已经学会了忍辱负重,明哲保身。
在我工作的杂志社附近,有好几家新开发的建筑工地。傍晚时分,夜幕黑纱般笼罩在城市上空,静谧而寂寥。这时,那些劳累一天的民工就会拖着疲倦的身躯从工地上出来。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生冷的,僵硬的。他们早已被残酷的生存打磨成了一块顽石。
这些民工大多住在工地上,生锈的钢管和肮脏的塑料布搭建的工棚就是他们的“家”。里面除了凌乱的被褥和锅碗瓢盆外,剩下的,便是无尽的荒凉和寂寞。重庆的冬天很难见到太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弥漫着寒冷和忧郁。入夜,湿气像草丛里的蛇,到处乱窜,碰上谁咬谁。我不知道那些躺在工棚里的乡下人,没有电热毯,没有空调,是否能够抵挡得住寒气的入侵。在他们那焦黄的体内,该潜伏着多少条无形的毒蛇呢?
吃罢晚饭,他们就围在床上打牌。这是他们惟一的娱乐方式,也是最好的抵御空虚的方式。他们没有条件享受到其他的文娱生活,没有电视可看,没有广播可听。只有扑克,可以让他们暂时忘记活着的苦恼,把生存的隐痛和内心的酸楚消融在漫漫长夜里,消融在浓浓的黑暗中。
但我不明白,这简陋的工棚,能够安放民工的身体,也能安放他们的灵魂吗?当他们蜷缩在被窝里的时候,听着外面隆隆的车声和城市人发出的欢声笑语,他们会想起远在乡下的妻子和孩子,以及衰老的父母吗?会想起村边的那条河流和房后面的那棵树吗?会想起圈里的牛和羊,以及院坝边的那片菜园吗……
我每次下班从工地旁走过,都会在内心发出一连串的疑问。这些疑问困惑着我。每次看到那些民工们在劳动的重压下凝重而无奈的神情时,我都会难过。在这个陌生而冷漠的城市,没有人会去真正关心他们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生活,没有人会主动去了解他们在想什么,需要什么。他们也没有倾诉自己情感和表达自身愿望的权利。他们永远压抑着自己。他们已经习惯了做一个被漠视的社会角色。
可就在这个习惯了被漠视的庞大的群体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我的父辈。因为,在这个爱恨交织的人间,我们有着同一个姓名:农民。
也正是由于这种根源上的关联,当更多的农民工受到社会不公正对待和歧视的时候,我注定没法做到像那些“文明”而有“教养”的城市人那样,成为一个旁观者而心安理得。
十
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我都是一个站在黄昏边沿的黎明守望者。在这个漫长的守望过程中,我目睹了辛酸和悲伤,体味了痛苦和绝望。看到了人为了活着所必须承担的苦难。但我并不悲观,我相信只有经过苦难的锤炼,才能最终获得曙光的照耀。
十一
我对故乡的怀恋,并非是要做一个农耕文明的怀旧者,更多的却是一种审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无论我身处何处,我的根始终在乡村。在城市里摸爬滚打的这些年,我已经深切体会到无根的痛楚。这种痛楚是尖锐的,它使我迫切需要替自己的心灵寻求一个归宿。但当我看到故乡一年不如一年的衰败和陷落,我的精神有一种枯萎的状态。尽管我一直在逃避乡村,但我从来没有抛弃过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我的爱是潜在的,隐忍的,像地下的泉水。
人活着,是需要有根的。
根,让一个人看到自己的来路。能看清自己来路的人,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既不狂妄自大,又不妄自菲薄;才能知道自己该珍惜什么,该坚守什么。
尽管我一直对像我一样出生的农民充满同情,但我也时常看到一些进了城之后的农民,再回到故乡时的跋扈和乖戾。他们穿着被城里人淘汰的西服和皮鞋,打着劣质的领带,把自己包装得煞是光鲜。还学着城里人说话的腔调,故意在乡邻们面前显阔,俨然城里人的模样。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究竟在城市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样的人总是令我感到厌恶。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意义上悲哀。
如今,大部分的年轻人都跑到城市里去了,乡村只剩一副空壳。还继续留在乡下苦苦挣扎的,就只有像我父母那样的老人了。他们是乡村最后一批守望者。只是,他们所守候的,不再是黎明的曙光——他们对生活已经不抱希望。而是命运本身,以及那一丝血缘亲情。
像我的父母,总是盼望我能经常回去看看他们,陪他们说说话,吃顿饭。哪怕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地呆一呆。在乡下老家,我母亲自今还藏着我曾经使用过的几种名片。她用一块纱布包好,放在枕头下。想我的时候,就偷偷地拿出来看看。而我父亲则收藏着各种刊物寄给我样刊后留下的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他儿子的名字。有一次,我整理房间,将这些破损的信封扔了,可父亲又背着我将它们捡了回来。现在,他们老了,已没有能力再爱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儿子的牵挂和祝福。
可我在乎过他们内心的想法吗?我在逃离乡村那一刻,就意味着把他们一同撇下了。多年之后,当我回首来路,已是人到中年。面对渐渐老去的父母,我束手无策。像面对逐渐消失的故乡那样。
好在,我并没有因为故园的丧失而颓废,也没有因为父母的衰老而沮丧。故土和亲情所给予我的养分,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里。这种来自血脉上游的滋养,使我懂得了感恩和怜悯,懂得了慈悲和爱。
以致于,不管我在城市里遭受多大的屈辱,我都不会因为自己是一个农村人而感到羞愧。
十二
我也无意于去指责和批评我现在寄生的城市。
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要以农村人的狭隘眼光去看待城市。城市虽然有它固有的排他性和残酷性,但总体上还是体现了一种现代文明。不管是医疗卫生,还是文化教育,权益保障等等,都是农村无法比拟的。城乡之间,永远是有差别的。城市也永远对农村具有诱惑力。否则,就不会有数以万计的农民,从他的孩提时代起,就在梦想着挤进城市。以此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事实上,城市也确实让无数来自农村的追梦者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虽然,他们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和血泪。
从生命的本源来讲,人是生而平等的。没有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出生,就像没有人可以抗拒死亡。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自己是城市人就自觉高贵,也没有必要因为自己是农村人就自感低贱。应该彼此多一份理解和宽容,少一份歧视和伤害。
让每一只蚂蚁,都能感受到被太阳照射的温暖。
让每一只蟋蟀,都能发出哪怕微弱的声音。
放爱一条生路吧,你的灵魂将会获得永恒的安宁!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又一个春天悄然地来了。窗外园子里的几棵柳枝上,新的胚芽正在绽放纯净的笑意。我看到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第一缕阳光,在照亮大地的同时,也在驱除我内心深处囤积的寒冷,使无数光明的事物重又灌满我的胸腔。
【从两路口到上清寺】
先说两路口。
地盘不大,横竖就两条街道。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车,都从这里经过,故塞车就特别严重。尤其是早晨,逢上班高峰期,车子爬在马路上,虫子一样蠕动着。喇叭响个不停,车内的人也焦躁不安。交警神闲气定地指挥着车辆,交通状况却丝毫不见缓解。可新一天的生活,早已在这种拥挤和喧嚣中,粉墨登场了。
我们编辑部就落座在其中一条街道的旁边。房子是老房子,远远一看,尽是岁月雕刻的痕迹。看门的师傅姓冷,肥胖的身子,病恹恹的。卧在传达室的椅子上,面若冰霜,跟他的姓十分吻合。他只要一见我,就说:报纸。然后,随手将一札信件和报刊扔给我。缩回身子,继续卧在椅子上,抄着手,像一个被冷落的思想家。
信件多是作者来稿,每天都要收到几十封。这些稿件的作者,都是热爱文学的信徒。文学越是不景气,爱好文学的人却越来越多。有的投稿者很谦虚,寄一首诗来,还要附上一封长长的信。信的内容,无非是希望编辑能认真看他的稿子。若能发表,不胜感激云云。其实,他即使不写那封长信,编辑也会认真看的。能发表的作品,自然能发,达不到发表水平的作品,终究发不出来。
一天,我正在看稿,突然接到一个投稿电话。投稿者说:我有一篇小说,是写情感题材的,你们要不要?那时,我刚做编辑不久,对处理这类事情毫无经验。我沉默片刻说:我们得先看稿子,再决定是否采用。对方的声音小了下来,说:只要能发,我一分钱稿费不要,还倒给你一百块钱,行不,考虑一下。没等我说话,对方继续说:先就这样吧,我住处离你们编辑部不远,明天就把稿子给你送来。说完,就挂了电话。第二天,他果然就把稿子送了过来,厚厚的一沓。稿子内还夹着一张某体育中心的游泳券。他说,这是一张家庭消费券,把老婆、孩子带去放松放松。我立马拒绝说:不妥不妥,我还是单身,用不着这玩意。他说:用得着,用得着。边说边转身匆忙离去。那天过后,他每隔一天就来电询问稿子的事。我说:没这么快,我正看着呢。他说:这样吧,稿费我不但分文不要,倒给你两百块钱,怎样?我无言以对。他的小说我倒是看了,编造了一个婚外情故事。语言冗长,读起来,也不大通顺。该用句号的时候,他用逗号。我便只好诚恳地告诉他:大作我们这发表很困难,你还是另投他处吧。没过两天,他很不悦地跑来把小说拿回去了。当然,那张游泳券,原封不动地夹在那沓稿纸中。
我们编辑部在七楼,六楼是一家广告公司,八楼是一家保健药品销售公司。去买药的,都是些老年人。不知道人老后,是否都要借助药品来维持生命。果真如此,当我老后,希望激活我生命的,不是药品,而是别的什么。比如,文学,爱情……
从七楼的窗口朝下看,一眼就能看到街边的那家面馆。面馆的老板,是个中年妇女。人长得胖,皮肤黑黑的,但很能干。为招徕顾客,她直接将面馆取名“胖妹面馆”。来吃面的,多是熟客。人还未到,声音先吼开了:胖妹,二两杂酱。这边的话音刚落,那边又有人喊:胖妹,酸菜米线,二两。日子一长,胖妹就成了她的代号。每天早晨,我都要去她的面馆吃面。她卖的面,配料很有特色。吃起来爽口,滑而不腻,是我吃到的重庆比较正宗的面食。胖妹的老公,是个憨厚的男人。每天都在面馆里给她打下手,听从胖妹的指挥。他的肩上总是搭张毛巾,只要看见胖妹额头冒出汗珠,他就取下毛巾,替她擦汗。他的这一举动,曾令不少顾客感动。面馆只营业半天,晌午一过,夫妻俩将清洁做完,就关门大吉了。两口子有说有笑的,开车回家。车是胖妹才买的新车——长安面的。这种车适合载货,停靠也方便。胖妹还买有一辆出租车,由他儿子在开。偶尔,会看见他儿子开着出租车来吃面条。吃完面条,喊一声:妈,走了。脚一踩油门,消失在车流中。这时,胖妹总要望着儿子远去的车喊:注意安全。胖妹还在重庆买下两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拿来出租。一家面馆,让一家人脱贫致了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