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的侧面,是宋庆龄旧居。一座木制小楼,古朴,陈旧,落满历史的风霜。我曾花五元钱门票,进去瞻仰了这位历史女性住过的旧址。进门即是一小院,院里栽种着花草,几只鸟儿,在其间跳来跳去,增添了几缕生气。小楼共分三层,底楼是活动室,二楼是会客厅和卧室,三楼是用来观光消闲的。每层楼都按照当年宋庆龄生活的模样进行了布置。从那些简单的用具上,可以想见这位民主女性的简朴生活,以及为国为民的进步立场。只是,来此参观的人很少。那个保安,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修剪他的指甲。岁月倥偬,有多少历史往事,人事沧桑,都被它遗忘。就像这座小楼,被四周摩天的高楼隐藏在陋巷。
旧居门口,时常聚集着一群“棒棒”。他们大多来自重庆下属的各个区县,以下苦力为生。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往往形成一个团体,占据一个地方。一个地盘的人,是不能抢占另一个地盘上的活的,这是行规。谁要是犯忌,就会遭到排挤。我曾亲眼目睹“棒棒”打群架的事发生,就因一个“棒棒”抢了另一个地盘上的活,对方不服,邀约同伙来讨说法。结果双方都不甘示弱,大打出手。下力人也得靠权力来维持自己的生存。
其中两个“棒棒”因来编辑部搬了两次东西,便与我熟悉了。只要看到我,他们就会热情地打招呼。两个“棒棒”都在重庆生活八年以上了。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全凭一根棒棒求生活。如今,他们把老婆、孩子都带到重庆来了。孩子在一所民办学校念书,老婆在街边擦皮鞋。我问他们老家还有没有人,一个说,家中还有个老母亲。一个说,家中父母双亡。他们已经几年没回去了,说:老家屋也破了,地也荒了,回去也没个落脚之处。还是走一步是一步吧,供娃把书读出来再说。
我租住的房子,在宋庆龄旧居上面——重庆村三十号。是以前的老文联。里面住的,大多是文艺界的前辈。早晚,都能看到个别老作家,在院子里散步,锻炼身体。每当看到他们,我都会肃然起敬。周克芹就曾在这个小院里,待了三个多月,修改他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我们《红岩》杂志的前几任主编,都曾在这里住过。现任主编刘阳,至今还住在这里。我的租房,与她毗邻。我喜欢去她家里喝茶、聊天。有时,也谈谈工作。她的家虽小,却布置得十分温馨。四面墙上,都挂满了她的书法作品,以及他先生张于的油画。那种浓厚的艺术氛围,曾让我深受濡染。刘主编不仅字写得好,饭也做得好。我每次去,她都要留我吃饭。尤其是她煲的汤,堪称一绝。当时我单身,一个人在重庆,无亲戚朋友,生活过得很狼狈。刘主编体恤我,隔三差五,就叫我去她家里蹭一顿饭,养养胃,也养养心情,还养养艺术。刘主编身上,继承了老编辑的优良传统,诸如,做人的严谨,生活的简朴,对年轻人的培养等等,让我受益终身。
我的房东姓范,我们习惯称她范婆婆。范婆婆七十三岁了,满头白发。由于她对穿着很讲究,这使她看上去特别精神。范婆婆人很好,对租她房子的人,都十分关心。我有时熬夜,早上起来晚了,她会来敲我的门,提醒该上班了。住我隔壁的,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小伙子,姓杨,在一家保险公司搞销售。他每天都回来得比较晚,大多在十点以后才回屋。范婆婆有早睡的习惯,通常不会超过十点钟。每次小杨回屋,开门声都很大。这时,范婆婆就会在里屋说:小杨,洗脚水在厨房的温水瓶里。
我养成了在夜间写作的习惯。有时,一写就是一、两点钟。范婆婆若是起夜,看见我屋子里还亮着灯,总要关切地说:小吴,早点休息,身体要紧。偶尔,她还会弄点夜宵,送来我吃,让我倍感温暖。
范婆婆的性格孤僻,也古怪。我们住的房间,她都掌握着一把钥匙。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她就偷偷地进去查看我们的卧室。东翻翻,西找找。我们一回来,就发现屋里的东西明显有人动过。当然,范婆婆也毫不隐瞒她进了我们的屋子。她的理由是,查看我们的电源是否切断,窗户是否关好。弄得我们很尴尬。一晚,小杨将他的女朋友带来,说玩一会就走。结果十点已过,还不见走人。范婆婆就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睡觉,等着小杨的女友离开。小杨和女友关着门,在屋里聊天。大概是聊高兴了,忘了时间,更忘了沙发上坐着的范婆婆。时间接近十一点的时候,范婆婆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直接就去敲小杨的门。边敲门边生气地说:你们到底想做啥,要睡,出去睡,我这里不是旅馆。小杨的女友见势不对,灰溜溜地跑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事隔不久,小杨也退了房,离开了范婆婆家。
其实,范婆婆也并非那种思想守旧的人。有一回,我们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聊天,话题不知怎么聊到了娱乐新闻上。范婆婆说,你知道不,周杰伦又有新欢了,跟一个专打广告片的姑娘好上了。她还跟我讲某主持人的婚外情,某演员是因为拍电视剧才走到一起的。聊到后来,她神秘地问我:你晓不晓得我们楼下那家酒吧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你,是搞同性恋的。
我大概是租住范婆婆房子时间最长的一个。其他的房客,住得最久的,也没超过半年。而我,在她的屋檐下,整整生活了两年。据范婆婆讲,她有四个儿子。两个儿子在成都工作,两个儿子留在重庆。奇怪的是,两年来,我没看见有哪一个儿子来看过她。就是逢年过节,也不见她儿子的身影,连电话也没有一个。可范婆婆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他儿子的好来。一提起,就要把四个儿子轮番夸赞一遍。
无数个下午,我看见范婆婆搬张椅子,坐在阳台上,缝补衣服。她把一件衣服上的补巴撤了,又补上。补上,又撤掉。或者,坐在椅子上,发呆。不止一次,她跟我说:我房间的门,晚上都没上插销。如果早上超过起床时间,还不见我起床,你就推门进来看看。
可没过多久,因编辑部搬迁,我便退了房,离开了范婆婆,也离开了两路口。
再说上清寺。
从两路口到上清寺,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叫春森路;一条叫文化宫路。自从我们编辑部搬迁至上清寺后,这两条路,我都没少走。
春森路是最繁杂的一条街。街边栽着一排黄葛树,到了换季的时候,风一吹,黄葛树的叶子落下来,像铺了一层地毯。夏天就更凉快了,绿荫蔽日,人从树下走过,仿佛罩着一把天然的大伞。傍晚十分,不少妇女牵着宠物狗在这条路上散步。狗玩欢快了,就朝着树杆撒尿、拉屎。有教养的妇女,会拿张报纸在手里。见自己的狗拉了屎,就主动用报纸裹了,扔到不远处的垃圾箱里。而更多的妇女,看见自己的狗拉屎,站得远远的,捏住鼻孔,朝狗吼道:坏蛋,坏蛋。虽然她们打扮得很时髦,相貌也还端正,但给人的感觉,却一点也不可爱。
经常有人在春森路上行乞。行乞者,有的确是身有残疾。要么家中大火,烧了房子,毁了容;要么身染沉疴,缺钱救命。看到这类人,我偶尔也会从兜里掏出一、两元钱,递给他们,算是行善积德。这年头,虽然骗子很多,但我相信总有那么些人,确有困难,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帮助。我这么做,是希望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至于那么悲观,绝望。当然,如果遇到那种身体健全,精神正常的人,拦住我要钱,我也会回敬他们一个白眼,转身走掉。那种人,让我找不到同情他们的理由。只要一听见他们说:行行好吧,我钱包丢了,求一块钱,买个馒头……我就会怒气顿生,感觉自己遭到了羞辱。
隔三差五,会有一个下象棋的男人,蹲在街边,寻找对手。他把一铺象棋摆在路边,棋局由他摆好,等过路的行人前来挑战。如果对手赢了,他付给对方二十元钱。反之,对方即付给他二十元钱。他的生意很好,随时都有一圈人围观。围观者时不时大呼小叫:上,压上,压上,肯定赢他。结果,没有一个人赢得了棋主。明明是一局死棋,下着下着,就被他走活了,最终反败为胜。稍微明事的人,都知道这是个骗局,可偏偏就有那么些人愿意去上当。
这条路上,还潜伏着一群新疆小伙。他们的年龄,最大的,十二、三岁。最小的,不过六、七岁。上下班时间,是他们活动的高峰期。混在人堆里,专扒别人的钱包、手机等物品。他们从不单独行动,总是三、五个人一起作案。拿人望风,拿人打掩护,拿人动手。赃物得手后,即迅速消失。一次,我去银行存钱,就被他们盯了梢。两个小伙子跟在我身后,合伙拉开了我包的拉链。要不是我突然警觉,包里的几千元公款,怕早就不翼而飞了。当我发现他们后,他们也不逃跑,还向我怒目而视。在我前面慢腾腾地走,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后来,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干脆换成了明抢。我们主编在一次上班途中,就曾遭到抢劫。要不是她果敢应对,给对方来了个下马威,后果不堪设想。至今谈到这次经历,她都心有余悸。
在春森路上,最出名的,还是那些“棒棒鸡”。“棒棒鸡”是老百姓的叫法,实际就是暗娼。因价格低,适合下苦力的打工人士消费,故便有了“棒棒鸡”之说。春森路上,有六、七家“棒棒鸡”窝点。在窝点里从事服务的,都是些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们三三两两站在街边,目光四处乱扫。见到有打工摸样的男人过来,就主动上前挑逗:大哥,来嘛,搞一盘。男人问:多少钱。女人手一比,伸出两根指头。男人说:十五,干不干?女的苦笑一下:走嘛,反正老娘还没开张。说完,扭一下男人的胳膊,骂一句:吝啬鬼。就大摇大摆地将男人拖进了屋。来这里玩儿的,不都是民工,也有上了年岁的老先生。我经常看到一些老头,在里面进进出出,与那些风骚女人调笑。女人把老头送出来时,说:老不死的,下次还来哟。老头点点头,在女人的屁股上抓一把,走了。
真正吸引我的,是春森路上那些小火锅馆。菜品丰富,价钱又实惠。在重庆,要想品尝地道的火锅,还就得去那种街边的小店。高档酒楼,固然也有火锅,但已经被包装得过于文化了。比起路边的大排挡来,少了一种生活气息。散文家黑陶有次来重庆,就偷偷地跑去街边的小餐馆,尝了不少地道的重庆菜。后来,他跟我说,要了解一座城市,得先到它的巷道街沿坐坐。黑陶是懂得生活,也是充满生活智慧的人。
在这里,我最喜欢的一家餐馆叫“黔江鸡杂”。是一个土家族老板开的。店不大,只能容纳六桌人。我每次去都满座。便只好端张凳子,坐在门口排队。火锅分大、中、小三类。大锅六十元、中锅四十元、小锅二十元。锅里除了鸡杂,还伴有土豆片、藕片、海菜、豆芽等小菜,吃起来香辣可口。那时,下班后,一个人无聊,便独自走进这家店,找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两瓶啤酒,叫上一个小锅,慢慢地吃。内心的孤独和寂寞,便随同火锅的热气,被蒸发掉了,落得的,是酒足菜饱后的舒坦。回到住处,打开电脑,听会儿音乐,或写点文字。一个单身男人的生活,便也有盐有味。
我还在这家餐馆里,招待过来自不同城市的文学朋友。他们回去后,皆对这家餐馆表示留恋。说若有机会,还要来此坐坐。二〇〇九年夏天,《芙蓉》杂志主编龚湘海来重庆,我也是请他到这家餐馆用的餐。龚主编是湖南人,按说,湘菜跟川菜应该区别不大,都是以辣为主。没曾想,他竟然对这家小店的火锅赞不绝口。说在湖南,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菜的。结果,我们两个人,一口气吃了三份鸡杂。两瓶啤酒就把我们给灌醉了。
文化宫路,比起春森路来,要喧闹得多。这主要缘于它是一条菜市街的原因。去菜市街,首先得穿过文化宫。文化宫的全称为“重庆市劳动人民文化宫”,邓小平题的字。据说,这些字曾被覆盖过好几次。随着邓先生本人的命运,浮浮沉沉。当邓先生的人生处于低谷的时期,它们也跟着进入了黑暗期。当邓先生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它们也跟着金光闪闪。历史就是这样,充满了戏剧性和沧桑感。
照理说,文化宫是专供老百姓健身、娱乐的场所。可它却偏偏被人承包了下来,进行商业活动。文化宫的入口,即是一家大型演艺吧。我常常看到一些娱乐明星来这里演出,造成门口交通拥堵。文化宫的左侧,则是一家洗脚城。甫入夜,洗脚城门口就停满了各种小轿车。成双成对的男女,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在流光溢彩的笼罩下,成为这座城市夜生活的主角之一。文化宫的右侧,原本是一个会场,现在被拿来做了演出场所。不少企、事业单位,就租用它来开展活动。我曾在那里观看过马东做的一场文化访谈录,也曾逃票偷听过一场吕思清的小提琴音乐会。
仍有不少的老年人,来这里活动筋骨。每天早晨,我都看见一对老夫妻拄着拐棍散步。老太太身体不好,老头子总是搀扶着她,绕着文化宫慢慢行走。若遇下雨,老头子就撑一把伞,将老太太罩住。自己的大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被雨水淋湿。我目睹他们那在晨雨中的背影,都要伫足凝视良久。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个老太太不见了。出来散步的,只有老头一个人。再后来,那个老头也没再出现。文化宫一下子沉寂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