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文三班李海清出走
周三早上八点钟。
若非昨晚酒会,我很可能会私访高级中学,但现在副校长、教务主任都认识了,而林主任肯定也已电话通知,所以不得不先给申校长和胡主任打个电话。意外的是,电话没人接。
刚到教务处门口,就听里面在大声吵闹。先是一对夫妇与校方争吵,后来是夫妇之间争吵,再后有个很委婉的声音在劝说。走进办公室,只见三个人:左边一对夫妇,右边一个老师。我顺手取过近几天的《中国教育报》。
妇女还在哭泣,声音很虚弱:“我的崽——啊!崽啊,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男人并不劝慰,反而立起身来训斥:“你哭天啊哭!自己都快死了还要来,来了就会哭!——你要把自己哭死啊?再哭我就走了!”
女人的哭声不低反高:“我哭死算了,反正崽也没有了——我的崽啊!你今年才16岁呀崽——呀!你活不见人嘛死不见尸啊!早知道这样子啊,我就不送你来这个鬼学校读书了啊崽啊……”
老师看样子已很不耐烦:“哎呀,请不要这样胡搅蛮缠好不好?我说了,你家李海清已经跟人去广东打工了,我派人四处打探过,汽车站的刘师傅告诉我,李海清是坐他车走的,这事的的确确。你们硬是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
女人号了几声后,便一声比一声弱。做丈夫的别过头来探问我:“你是不是领导啊?我来找你们校长要人!”
那老师瞪我一眼,道:“找领导最好,你自己去找!我马上要上课了。你——是找胡主任的吗?”他问我话的语气很不友好。
我微点头道:“是,我在等申校长和胡主任。”他不耐烦地指指身后:“申校长办公室在新大楼的二楼。”我说,我知道。但我并未动身。
男人稍稍放松一些:“那我们也等吧,反正不是一次了;前天等,昨天等,今天还是等。想躲啊,看躲到哪里去!不信不是共产党的天!……你们丢了我崽,我问你们要人。——打官司也不怕!”说完抚慰妻子。女人抬起头来,长短鼻涕挂在下巴上;她用手帕揩着,一边拿眼睛瞄我。
她很瘦。眸子从深深眼窝里放出哀矜的光,脸颊青灰,额头满布皱纹,夺胸而出的脖颈上青筋毕露,一双鸡爪似的手软放在长桌上。
看看表,重播电话,还是没人接——老师烦躁起来,显然是担心错过第一节课。
女人哑着嗓子自语:“这点本事还当班主任,连学生都管不住……还做老师!……一个月不到,走的走,丢的丢!以为我们不知道啊?什么鬼学校,有本事的老师偏又不要……”
蝼蚁般的丝丝声,让老师听来直如霹雳凌空!他脸色一黯,双唇哆嗦,瘦手的青筋一根根跳动。
我放下报纸,紧张地看着他们。
女人却不正面看他,继续冷笑着:“我说错了?……我说了的,今天不帮我找回崽娃子,我就死在这里!”
挂钟声声滴答着,上课的时间就要到了。老师忽然握了拳,“砰”地一捶,物什纷纷从桌面跳起。只见他一脚把凳子踹入桌底,“橐橐”出门而去!
我不仅瞎猜起来:老蝉和旗手莫非刻意躲避这件事?这边爱子心切,那边又交不出人。家长除了吵闹还有什么好办法?学校除了躲避又有什么好办法呢?
我定定神,准备再探究竟。
“你们是为崽伢子读书的事情吧?他多久没回家了?”我说的是家乡话。
男人说:“快一个星期了,上礼拜五来校后就没回家过。”
缓缓站起的妻子晃悠着扶住桌沿,艰难地倚桌坐下,任丈夫重复着这几天一直重复的内容,不再插话。
小孩叫李海清,是高二文科3班的学生,今年16周岁。小学升学考试差高级中学的初中正取线三点五分,没被录取;儿子又非高级中学不读,因无文化而下岗的两口子只好咬牙送了。
夫妻俩原是县印刷厂的包装工和排版工,厂子改制时被买断下岗。原以为用买断的七千多块钱开爿小店维持生计,遇到升学麻烦,只好忍痛花了一千七百五十块钱买进高级中学的初中。可李海清的学习表现并不见好,学校常命家长接人,也就少不了一日一小顿三日一大顿地打骂。
一晃又升高考试了。李海清离母校高中正取线又差五分。丈夫说不送了,出去打工吧!长期从事排版工作的妻子多些文化,知道孩子不是不能读,而是少不更事,坚决要买个高中读。丈夫心烦,打牌发泄;一打就输,再输再打,再打再输;一月下来,仅有的一万块钱积蓄输掉两千六百多!妻子狠心找了熟人,以每分六百元的“市场价”买进高级中学。丈夫狠打妻子一顿了事。李海清则从此成了出气筒,几乎天天有打,轻则耳光,重则皮带……
欲问李海清高中表现时,办公室一下进来五六个人,其中就有胡文革。
“对不起,我看到你电话了,但这几个学生马上要去市里参加培训,事情来得急,只好找班主任一个一个地落实。你看,刚刚找齐,马上又要送他们去县体校。……你就先坐一会,好吗?”
“没事儿,你先忙。我可以再等。”见他一脸汗珠,我有些愧疚。
胡文革接通体校电话,请那边派车过来。五个学生各自拿了表,出办公室等待去了。
李海清父亲张口准备发问,却被胡文革抢了先:“你们是李海清家长吧?”没等回话,他翻开会议记录念道:“请两位家长先别激动,李海清的事情正在处理。今天早上七点钟,校长召集特别办公会议,对李海清离校出走事件做了初步处理。意见如下:第一,李海清同学上课期间从学校出走,我们有责任找回。第二,据可靠消息,李海清同学已随其荷叶村的远房亲戚宋国安南下东莞打工,所以去向已经明确,属于未经请假而擅自离校行为。第三,通知李海清同学的家长,立即联系其远房亲戚宋国安,勒令李海清同学在一周内重返校园,否则作自动弃学处理。”
面对决定,李氏夫妻半晌接不上话来。
胡文革放松表情,加重语气劝道:“家长啊,将心比心说,我小孩也在读高中,我也是做父亲的啊!孩子出走,哪有父母不担心?连续三天来,你们来吵来闹,我们能够理解;学校领导之所以没接见你们,就因我们在后面做事、做调查,落实找孩子的事。我认为学校已够宽容了,但你们两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事捅到县委去,给我们工作带来极大不便啊!……”
知道孩子的下落,夫妻俩惊愕得张口无语;听完学校的决定,也知自家孩子顽皮难管,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再加上胡主任这番感同身受的安慰,顿时释放了心情,女人的双眼活了。
男人听说是自己把事情捅到县委去了,就惶急得大声叫冤:“我、我没有到县委告状啊!我真的没有啊。我、我老婆半年卧病在床,不是找崽她下不了床呀!真没有啊……”
胡主任挥挥手,打住他话头:“呵呵,算了,告不告状都过去了。好吧?你——小孩有下落了,你们、我们,大家都放心了。海清妈妈身体不好,你还是先扶她回去吧。”
忧虑重又爬回女人的脸。她问胡文革道:“领导,你说我家海清跟我远房亲戚去东莞了?”
胡文革确定道:“是的。”顾首又对李父说,“你堂姨妈的女婿叫宋国安吧?”李父才恍然大悟道:“哦——!是荷叶塘的宋国安啊?是的,是我很远的亲戚。”胡文革又问:“今年春节你在荷叶塘和他一起喝过酒、打过牌吧?”
李父顿起孩子似的兴奋,叫道:“啊,啊!是国安打电话给你们了是吧?”李母也紧急追问。
胡文革充分展示着解难的智慧:“这是国家办的学校,你们啊,要相信我们!你看你——一个大清早,把个班主任老师骂得云里雾里,影响多不好啊!海清回来还要老师他教啊!把人家骂得哭哭啼啼去上课……”只见他头颅摇了又摇,“薛老师接这个班才十几天,班上不稳定并非他个人的错。你们——找个机会,给他消消气,解释解释。好吧?”
最后才把真相告诉他们:“我们是通过常与李海清进网吧打游戏的同学打听到——是海清打电话联系你那位亲戚,然后跟他坐长途汽车走的。那个宋国安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是海清从老李电话本上查到的。你亲戚是前天到那边的,因你家里没电话,就打电话到校长办公室,要我们转告你家里。但校办值班员当天并没有汇报,他前晚上又去市里开会了,直到今天校长与他通话才记起来。你看,这是哪一个惹出的麻烦?……”
此前还将信将疑,现在来龙去脉一说,家长才完全放心下来。李母紧紧握住胡文革的手说:“你是领导,看在我们既没工作又没文化的份上,莫计较了。还请你老人家跟薛老师说些好话,等海清回来,我走不动爬也要爬来向他赔礼的!好吗——领导?”
胡文革受了感染,温言劝道:“唉呀,言重了。出了这种事,薛老师也很难,学校和家长都问他要人,他又刚接手不知情。做老师的哪个不是父母心肠!行了,行了,你们走吧!”
男人扶着妻子慢慢走向门口,忽又转过身来,举着手强调:“领导啊,我还是要说一句,我真没向县委反映这个事情!你要不信,我在这里发毒誓!好吗?真的!……真的!……真的……”
胡文革不愿听了,一边拖他,一边扶送李母。好半天才推送到大楼门外。
我长舒一口气,心生感叹:“坐这位子不容易啊!当老师更不容易啊!”眼前漂游的,全是胡文革忙来忙去的身影……
折身回来的胡文革,兴冲冲给我泡茶:“现在的学生真难教啊!不容易啊——!”
我只能怜惜地看着他:“真不容易!万一出去了不知下落,或甚至出了意外,那是……”
胡文革接住话:“那就——不、得、了——啦!”
我将介绍信和林主任开具的先进人物名录递上请他过目。
他接过放在一边,告诉我说,昨天下午就接到局办通知,昨夜喝酒前就说到这件事。本不由他负责接待,但校办雷主任去市里了,所以暂为接待。他已经将要求分别告诉了三位老师,再根据要求做下一步安排。
这都是意料中的事,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写,重要的是何时可交书面材料。
胡主任说:“你看呢?要不,我打电话通知他们今天完成交给你?”
一天之内就交给我,那后面搞什么呢?不过,一天也行,反正材料可反复写,多搞几个来回不就行了?遂答道:“行,就今天吧;万一不行,明天也可以。”
“好的,下午给你电话,或者直接给你送过朝晖画院来。”
开学后的教务工作很繁琐。高一新生的军训已到“会操表演”阶段,教务处需准备大量奖品;高三月考后的动员大会就要召开;高一新生的学籍号要编排,扩大招生带来的连锁问题要解决;学科教研组、备课组所申报的各项活动需上报核准等。教务处只一个主任和一个教务员,整天忙的就是这些看不到成就、做不出实绩的杂活……
胡文革直摇头。我不便多扰,加上念想着刚才他与家长对话的几个疑点,于是告辞。
出了行政楼,直往教学楼走:我需找到高二文3班的教室和教师办公室。
教学楼下有巡视的保安,一看就是那天与我搭讪的老张。他也眼尖,见我就喊“张老师”。寒暄几句后,他指着正中那栋教学楼的四楼,说上楼梯左手第一间或第二间,应该就是文3班;教室的旁边是老师办公室。
我顺便问他,文3班的班主任是不是薛老师。他说是的,叫薛志宏,是刚借调来的。我很好奇这个名词:“借调和正式调动有区别吗?”
他有些吃惊,反问我道:“你是借调的还是正式调来的?”我尴尬一笑:“你看呢?你看我像借调的还是正调的?”老张就大笑:“你当然是正调的啦!你们有本事正调的人,我一眼就看得出。”
我觉得他很好玩:“你一眼就看得出?”老张显得非常自负:“你知道我在这里做了多久保安了?十年了!这都看不出,怎么保护学校啊!……”
真有趣!我一颠一颠轻声跑上楼去。
四楼有八间教室,六间办公室,是文理分科后的文科教学区。老张还真是个“校园通”,上楼左侧第二间果然是文3班教室。楼前的樟树差不多与三楼齐高。
我蹑步门外窥视:有历史老师在上课。黑板上板书了“西周奴隶制社会”的课题。足够坐下八十来人的大教室里只有三十一个学生,稀稀疏疏的六行座位上,全是东倒西歪的听众。除前排几个女生在做笔记,其他大部分人在做别的事。有飞快地转动笔杆的,有相互写传纸条的,有同排互捏大腿捶胸脯的,有专心于漫画、美术字的,讲台右前方几个男生居然玩着扑克牌……
温和仁慈的女老师站立讲台,独自介绍远古的知识,似乎跟进到远古一样,对二十一世纪教室里生龙活虎的场景视而不见。
正愤懑间,一句阴森森的喝问自我身后传来:“你,干什么的?”我吓了一跳!
返身顾首:这不正是在教务处与家长对峙,然后捶桌子、踹椅子、扬长而去的薛老师吗?
愧疚感让我说不成一句话。
学生们似乎觉到了动静,纷纷挤到窗户边看,有人还大胆地指指点点。
薛老师朝他们大吼起来:“看什么看!上课去!——还不坐下听课?”他发怒的样子真可怕,一双本就近视的眼睛,像两颗能穿透人心的子弹,马上要射出来。学生懒洋洋转过身去,上课的女老师也提高声音表示自己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