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不妙,逃离已不可能,我只好向薛老师道歉:“对不起,薛老师。我是征得了学校领导同意,到学校教学区走动的。不知道这是您的班级,打扰您了。非常抱歉!”
他迟疑一刻,微缓表情:“哦?你是——?”
内心忽起一种躁动,或许能帮他点什么。我轻扯衣袖牵着他走,脱口一句:“我也是一名老师,是回母校学习取经的。我看班级责任不该你独自承担。你——很委屈哦……”
办公室只有他和我,老师们大约都上课去了;办公桌上摆满了各课作业和资料。我继续讨好似的说:“刚才你要上课,没听到学校领导对李海清的处理结论。我顺便告诉你,李海清已有下落,他父母刚才回去了。——你可以轻松了。”
“哦,是吗?”见他神情稍稍轻松,我准备说完想说的话就离开。我担心上午的行动给以后的工作带来麻烦。
“我之所以认为你受委屈,是因为你的任课教师没有帮你,甚至连最起码的帮助都没有,你是在孤军奋战……”
不料,薛老师似乎神经过敏了:“请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管我班上的事情?李海清怎么处理是我们学校的事,不劳辛苦。请你告诉我——你的身份?”这最后一句,已经明显带着警惕。
见他步步逼问,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在此时,薛老师手机叫响了。
我听出是胡文革的声音。薛老师应答着,慢慢兴奋起来,忽然盯着我问道:“有个外校的老师来找你,在我办公室,你要不要见他?……”
我眼睛一亮,立即接过手机,向胡文革报告:“胡主任,我是水汪洋啊,这是个误会。我在等您的时候,目睹了薛老师和家长的对峙,担心影响他上课,所以把李海清的情况告诉他,让他放心。但薛老师不认识我,以为……呵呵,请您解释一下,非常抱歉!……”
薛老师听完电话,歉然中带着惊异,笑道:“原来不是老师,是记者!对不起,请原谅。我……不知情。”
我见机起身告辞。薛老师追出门喊:“水记者,请留步。……谢谢您刚才的提醒,你说得非常内行……”
我回身听着。他迟疑了一会,说:“您是不是到学校来采访?如需帮助,愿为效劳。”说着撕一张备课纸,写下电话号码交给我。
我很欣赏他的精明:“好。我们会再见的。”
8.章氏老家不眠之夜
从高级中学出来,白尘的来电让我不胜惊喜!
“问樵父亲病得很重,我不能抽身看望。把机会给你:这两天,你代我去看看老人家……”
虽已知道章强电话,但我还是详细问清了地址和路径才去车站买票。
章问樵与陈白尘两人的老家隔着一座山,陈白尘老家在雷劈岭,章问樵老家在板桥铺;原都隶属板桥公社,后改为板桥乡,再后拆乡并镇改属河湾镇。
去板桥铺单程不足三十里,坐车要耗一个多钟头;一天只有早中晚三趟车。打的士出城要价太高,只好买中午十二点半的票。
车站周边是新兴开发区,各种建筑物在仲秋阳光下争相闪耀着新鲜宝气;车站前有巨大的环形花坛,花坛里高矗一杆灯塔,各种车辆绕着它,汇合分开,流向东南西北。
四条马路的上空,大都横挂着红色条幅,内容多是办好“首届中国南丹旅游节”的口号。车站主建筑的楼顶临时安置了“距离10月10日首届中国南丹旅游节开幕”的倒计时牌,耀眼的数字正好是“22天”。
顺着东边宽直的马路看过去,一溜铺排的门脸小店,出售的全是地方特产。闻名遐迩的要数已开发上市的“四大山珍”——玉兰片,石木耳,薇菜,蕨根粉条。外地人常以为“血浆鸭”“猪血丸子”是湘南邵阳的特产,实际大谬不然,我们老家才是这两样东西的真正原产地。可惜店名和广告差不多全是“正宗土特产”“最最正宗土特产”之类,字底下无不透着“唯我独尊”的小家子气。
走出约二百米,我被一家名叫“麻碎血浆鸭”的小吃店吸引住了。
地道的黄龙人都知道,黄龙血浆鸭有三大特点:一麻二碎三血浆。这牌子一语道破了血浆鸭的三个特点。看来,在保护土特传统口味方面,该店有其独特操守。
店深可四丈,宽二丈不到,可容六十来人同时用餐。在县城宾馆林立、斗富争荣的大环境里,它只能算一低档的所在。
然而,一进门,就被一种特有的氛围感染。细细品味,可概括为四字:清、雅、古、朴。
进门左右两边各有两排长凳,分成四组,每组可坐四到八人。地板瓷砖和餐桌有烙画图案,皆清水莲花。四排长凳面子上,是用烙铁写就的行书《爱莲说》全文。两面墙壁,各挂有四幅渔翁水墨,又各配一尺书法镜裱;人物是湖南道县的宋代大哲学家周敦颐。——整个厅内的布置,紧紧围绕一个“莲”字展开。
我萌生了见识主人的欲望。
一蓝底碎花短裙的姑娘见有客来,盛情邀座。奉上一茶、一烟、一折扇,我惊异得大欢喜。省城十年,从未见识过这种礼数;县城求学,也从未听说过这种礼数。发明这种待客规则的人,不应该是小县城里的小商人吧?
“老板,您要点什么样的酒菜呢?”小姑娘询问时,后门进来一个老板气度的女人;她身后跟着个五岁大小的男孩。男孩一边拳脚比划,口中大声吆喝,似乎在模仿不同角色的对话。我忍不住朝他莞尔招呼。
女人左手拿住男孩肩膀,轻声制止:“看到客人还不招呼,不懂事!”男孩挑衅我一眼,喊道:“呔,敢问阁下,是哪路英雄?”我不禁大笑,冲着他喊:“呔!黄毛小孩,敢在老夫面前撒野!”
女人见我存心逗他,怕他越加放肆,遂要那姑娘拽了到外面去。
“您是冲着我们的麻碎血浆鸭来的吧?要不,就点一个?”
我却反问道:“我一个小时以后要坐车,你能够做出来且让我吃得不匆忙么?”
她迟疑一下,说:“如果只是先生一个人用餐,我建议您炒一小份;如果还要喝酒,就另外来个下酒荤菜。这样的话,完全可以满足您的。”
我说,好。
炒菜的闲暇,我慢慢欣赏着墙壁上的水墨和书法。看到第三幅时,隐约觉得眼熟:水墨画很可能是唐朝晖的,书法显非出自一人之手,其中几幅又像极了章问樵的风格。细观钤印,却是闲章,难以判断出处。
碗筷杯子响处,女人软声发问:“先生也是丹青妙手吧?很少见像您这样看得投入的……”
我收好折扇,正视面前的女人:面颊丰圆,黛眉斜飞,双目清明,神态气度不类商人。
陈白尘说过,章问樵的第二任妻子叫白水莲,他们婚后就在高级中学门前开过饭店,眼前这位,莫非是……她?
我觉得有必要冒昧一试,于是朝她开起了玩笑。“我也很少在一个小饭店里被人尊为先生的。依我看,这个老板要么不是商人,要么就是不一般的商人。”
一丝惊喜从女人脸上闪过,即刻又不见了:“是吗……可惜您看高了。”
“不,我没有高看。我忘了告诉你,是组织部的陈部长推荐来的。”
女人长长地“啊——”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细细地抹着桌子。
我按捺住心跳,执意猜想着:这女人,八九就是阴历年后与章问樵离异了的——白水莲。
服务员刚回,小男孩又闪电般穿来,躲到女人身后,一把抱住大腿,“咯咯咯咯”地笑着。
我突然高喊:“章大侠,你是哪路大英雄啊?”
男孩闪出身来,精灵鬼怪的黑眼珠子轮转一圈,叫道:“好个皮(匹)夫,不知道我张翠山张大侠刚从冰火岛回中原吗?”
男孩的眼睛告诉我:他家姓章,他该是章问樵的嫡亲儿子!
机缘到此,岂不喜出望外?我也学着影视剧的礼数,向他一抱双拳,点头拜服:“果然是章大侠,老匹夫佩服、佩服啊!”
女人依旧想尽力控制他,威胁道:“外公的任务完成了?上午完不成十版字,看外公外婆还带你去峨眉山么!”男孩噘嘴摇头,很不情愿走向后门,却不忘回头戟指瞪眼,对我嗔道:“好个村野皮肤(匹夫)……”
麻碎血浆鸭上来了。
一小盘酱紫色的新鲜鸭肉泥,和着佐料,散发着麻油、大蒜、生姜、鲜茄子辣椒的芬芳。这是传统农家风味,大酒店做不出来的根本原因,是有四处不到位:一是鸭子没斩成肉酱(肉泥),二是浆血用醋而未用坛里的酸水,三是用山椒而不用树上新摘的花椒,四是爆炒的火候不到就混放佐料。
夹些许麻碎血浆鸭往嘴里一送,味道很是纯正。“不错,不错!”我是真心赞誉。
女人叫那名为“小叶”的姑娘下厨房准备午餐,自己则坐在旁边看我享用。
我想,如果是那句“陈部长推荐”的谎言起了作用,那么就得抓住机遇了。
她戴着胶手套,剥着一盆大蒜籽:“你和陈部长是同学还是同事啊?”
我想了想,说:“我们是亲戚。”
“那,你是——哪里人啊?没听说他有外地亲戚呃。”
我换一口老家话:“对不起,我是本地人啊,在外地工作。”
此时,她才尴尬一笑:“你不说黄龙话,看你的穿着、气质,哪个相信你是黄龙人呢!”“听你的口气,与陈白尘也很熟啊。”我又盛了一碗饭。
她“嗤”地笑了,迟疑片刻说:“我先生与他是发小呢!穿开裆裤就一起了。”
“你先生?——这么说,你先生是章问樵?”
女人手上几颗大蒜籽滚落到地上。她抬眼怔忡良久。“你是——”
“我叫水汪洋,搞新闻的。白尘兄与我常说起你们,我从他那知道你姓白,叫白水莲——难怪店里全是《爱莲说》的东西呢!”
白水莲似乎有些腼腆。捡起地上的大蒜籽,阴郁了神情,轻轻叹气。
“问樵兄现在怎么样?有机会我一定要登门拜访,见识一下这位南方魏书生……”
“哦,你过奖了,他不过是比别人舍得拼命而已。白尘没告诉你,他这段时间在市里开研讨会吗?”
没想白水莲说假话比我还平静!不过,这种平静后面隐藏着另一层信息。我暗想:“章问樵难道不知道,老婆多在乎他吗?”
“白尘没说。我也刚回,才见他一面呢!”
双方都以假面具相示,意味着这场对话意义已经不大了。然而,我终究认识了白水莲,认识了她的身形体态,初识了她的文化涵养,也掂量到章问樵在她心中的分量。
离上车还有二十几分钟,我已尝完“麻碎血浆鸭”的美味。白水莲低头做事,男孩也没再回来吵闹。我觉着只两个照面这男孩就窃走了我一部分精神和情感。
临走时我递给白水莲一张名片,依旧撒着谎:“问樵兄要是出差回来,告诉他白尘的亲戚想结识小县城里的大教师哟。”
白水莲木然捏着名片,送我到店门。
我似乎觉得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当然,也许是正午阳光的反射,我不能确定。走出十几米再回头,只见白水莲低头看那名片,背影有些佝偻。
车很拥挤。三十六座的中巴车,在站内只坐了三十来个客,到站外几百米的僻处,立即拥上二十来个乘客,而且大都带着行李。
我的旁边挤近一个怀孕的媳妇,她旁边母亲模样的妇人一直在喊着“不要挤”以保护她;她们的身后是十来个面孔黧黑的庄稼汉子。
我犹疑着是否让出靠窗的位置,坐我旁边的衣着新潮的男子却没有让位的意思。老少两妇人看了我几眼,我指着孕妇说:“你坐这里吧。”
待孕妇坐下,坐我旁边的男子也站起来,把座位让给老妇人。
过道上一个矮个子妇女朝她们打趣:“你们两娘崽今天出门遇贵人啦!”
车身较矮,摩肩接踵,外面的风景全闭塞,只见一蓬蓬的好草和灌木缓缓闪过。提着的五六斤水果似乎重增好几倍。
大约过了四十来分钟,售票女生才高喊:“板桥铺到了,板桥铺的下车!”
门口的乘客担心没好站位,都不愿下去,尽力挤下车的我不禁有了怒怨,兀自嘀咕几声。随后下车的五六个人中就有那老少两妇人。
几个女人说,搭帮那两个人让座位,不然肚里的崽崽都要挤出粪来。老妪少妇们大笑,笑声充满了五谷杂粮积聚来的中气。
环顾板桥铺周遭的大山和森林,一条小河呈“S”形穿畴而过,几乎所有的房舍都安置在四围山麓,田畴中只散落着三两座简陋的木板屋。
这是个种植单季稻的小山村。金黄的田畴间,有稀疏错落的打禾人。他们三五一组,有使用敞口打谷桶的,有使用脚踏打谷机的。
打谷桶的声音“嘭嘭”有节,打谷机的声音“嗡嗡”成韵,与小河里隐约传来的孩子们快乐的笑声混合一起,慢慢升腾到空中,消散在袅袅炊烟里。农忙时节的山野乡间,更多的还是城里人梦中希求的恬淡和静谧。
走到山麓路口,我立住身,看久违的清澈见底的小河欢水。与大江大河迥然不同,河床里到处都是石头,有些石头还是天然雕塑。欢快透明的河水,携着独有的野性和浪漫,迂回在形态各异的石头间,潺潺漫去。到不远处山崖下的弯道,汇成黑黢黢的深潭。崖上长出一块瘦石,几个光腚毛孩爬上去,一个接一个往潭里扑纵,做着现代跳水比赛中难以见到的种种有趣的动作。
妇女们近到身边时终于发现了我。
老妇人热情招呼:“你是走亲戚的么?不知你要去哪个人家,我带你去。”
我忙说是去章强家。她们就齐声“哦”着,纷纷一指河对面竹林深处的木屋,说“那就是”。
有人忽做恍然大悟状:“哦,难怪呢!——章满爹病了好几天了!”“我还没听说呢,他怎么病了?他身体几好的哩!”“章问樵回来了吗?章问樵应该接他出去啊!城里好看病啊。”
老妇人却忧起来:“那就熬人了,章强老婆是那个样子,老爹又病了!打禾成问题了呢……”
几个妇女正嘈着,河这边屋里有人在喊:“安香婆啊,快点回来!吃了饭还要耙谷子啊——太阳都快落岭了!”被叫着“安香婆”的少妇咯咯咯咯笑一串,女人们纷纷离散。
我发步往对岸走。后面依稀听得见老妇人和儿媳妇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