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领会了县一级领导(尤其是陈白尘)为什么要采取高姿态的封锁政策来对待这个实在是很普通的问题,基层官员们的远见和对老百姓心理承受力的了解,确实很深啊。于是暗自告诫:一定要小心,莫把这个家给踹烂了。
等砣三娘三番感叹之后,满爹转移话题到谷子的产量和明年村里养殖规模上去。章强照看了几回梅芳的病势。盛兴而来的砣三娘见恩人家里实在帮不上什么,才怏怏告辞。
时间已过下午四点,我举碗跟满爹父子碰过,准备回城。
不料满爹未肯,硬要再喝一碗,并说下午的班车已经进城,必等明晨方能返回。我傻傻地问章强:“果然没车了么?”章强咧开嘴笑,摇摇头:“真没车了。”
“是么?还不信我。”满爹的天真表演很差劲。我知道,这对父子要留我一宿了。
9.章问樵的成长史
坐在晚上九点多钟的山间盆地里,仰望长空,一线儿银钩的月,如隐约于旷野中的一丝虫鸣,微弱而单瘦。
三十七年前的七月某日,章问樵就出生在一线儿金的月光里。刚刚改造了新居的大队书记章玉昆迎来他家里第一个男婴。
六亲乡邻齐聚,公社领导和村中德劭捧场,让刚降世三天的章问樵有了乡里同龄人所没有的隐形身份。板桥铺人都揣测:这一片天下将来可能还是章氏家族的。
然而,猜测很快变成噩梦:章问樵出生三周岁后方会说话,四周岁后才敢迈步前行;大半时间病病怏怏,到五岁上干脆一病近死!
那是阴历三月二十一。父母早晨下田移秧,大姐去打猪草,七岁的二姐在灶堂里煮饭,已经感冒发烧了三四天的章问樵独自仰躺在火柜里。他忽然感到体内炽热难当,昏昏糊糊中支身竖项,把八仙桌上的一碗清亮的冷酒喝干。
接着一觉睡去。直到一周后在十几公里外的地方才醒过来。
上午九点多,温暖的太阳照进房内,移秧归来的父母和助工的乡亲们兴致饱满地洗漱吃饭。一阵亲昵的呼唤没喊醒他。人们惊恐万状,紧张的呼叫将整个板桥铺掀了起来。一小时候后,公社医院的卫生员和大队赤脚医生先后赶来,把脉听诊之后,医生面色惨白:“赶快!赶快送区医院去!否则来不及了——”
五岁的章问樵身躯瘦长,僵硬病体笨重得像一段石板。村里最有力气的男人争着来了五六个。民兵营长点将,轮流抱持,步行上路,一定要在上午十一点前赶到河湾区医院!
河湾镇距板桥铺有十七八里山路,高低起伏,最陡处坡度不小于四十度,一里路的陡坡,需得爬上半小时。在不到两小时内抱着沉重的病孩上岭爬坡,人们不禁悬心吊胆。
章玉昆临危镇定,反复叮嘱亲邻们不急,自己则搀扶着怆然欲绝的妻子,踉跄而行。
上午十点二十分,河湾医院大门口早等满了医生护士,他们已接到公社电话,做好了急救准备。当医生护士接住章问樵时,章母双腿萎顿,蔫然倒地……
公社出面,院长出马,紧张有序。问题来了:要紧急输血!
医院没有血库,县医院太远来不及,只能亲人献血。父亲的血型不对,族亲的血型不对,公社干部的不对,小学老师的也不对,章氏外戚的血型仍是不对!
医生想到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的章母。
章玉昆一脸怜惜与无奈。妻子听说要献血,像意外得了巨能似的,下床飞奔而去。
只有母亲的血液与章问樵合型。前后两天,母亲输送给章问樵四百毫升血液。接下来便是难熬的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医生说,……只怕没救了。第四天,院长找到章书记,要他准备后事。
年近古稀的章家岳母闻讯赶来,指着院长道:“要不尽力抢救,我就去县委告你!”
院长知道章书记的岳母是个抗日女英雄,连地区行署专员都要去拜访的人,他哪敢得罪?最先进的药物下去,又一个漫长的一天过去了。
第六天凌晨,守护一旁的母亲终于看到章问樵苍白的指头有微微一丝颤动!她飞身跑到值班室告诉医生:崽醒来了!崽醒来了!……医生们跑来一看,不禁愁容大展。院长立即派锅炉工到五公里外的抗日英雄家去报喜。
看着脸色逐渐泛红的吃喝说话很为迟钝的儿子,章玉昆有了新疑虑。于是问医生:“这孩子日后会不会变白痴?”
主任医生说:“他读书了么?”“还没有,只在家里教过几个数字,教写自己名字,当时就没学会。”“那只有今后再检测了。”
章玉昆缺少“等到今后”的漫长耐心,第七天晚上就拿来钢笔纸张,写下九个阿拉伯数字要他认。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大病之后的章问樵居然逐一念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将原来教而不会的“共产党”“毛主席”都准确认读出来!
围观的医生、亲友,无不愕然。
自此,章问樵发病前后的迥然异变,成了河湾镇周边各乡村的饭后谈资,直到有一年的全区群众代表大会上章玉昆借机将这传说视为“封建迷信”,才没再流传。然而,章问樵是公认的“聪明人”,已成不争的事实。
接着,又有传说从小学教师那里出来:
章问樵在第一次用毛笔写小字练习时,将本子弄得墨汁斑斑,被语文老师臭骂一顿,责令他翌日早晨一定要交一版工整、规范的作业来。章问樵一晚未睡,梦中练习,懵懵懂懂半夜爬起将作业写就。翌晨交卷,老师不敢言语。老师想:章书记为何要替小孩写作业呢?
老师对校长说:这分明是书记写的!校长看了作业,也闷在心里好几天不快活。有天终于憋不住,对来校检查工作的章书记含蓄提起,章书记不以为然。章问樵的作业每天一样,且有愈来愈好的倾向。校长不得已只好直说。章书记把儿子喊到跟前,当着面,在白纸上书写一份作业。
看着小小的章问樵运腕坠肘、凝神静气的模样,大人彻底信服:这孩子,聪明!
一眨眼,章问樵读初中了。
当时每个公社有高中、初中;每个村庄有小学,老师们乐观而负责,淡泊而高尚。
小小章问樵在语文、数学和文艺表演方面均表现出极好天分。他的作业质量与卷面,总是全校初高中学生的模范。
在一次全区中学生词语默写比赛中,他以一小时默写四百多个词语合计八百九十余字的速度和仅有一字写错的高准确率,获得全区词语比赛第一名。自此,他作为考重点中专的对象来培养。
然而,升学考试失误,结果被一中实验班录取。这已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
正在家人、族亲和朋友们高度期望之时,眼界大开的章问樵的学习成绩开始直线下降。
听不懂课程,完不成作业,经常挨班主任训斥,他甚至暗暗打算逃学。
两年后的全县预考,他以一分之幸没被刷下;高考结果,是距中专最低线还差四十余分。
十五岁的章问樵回家砍柴、割草、喂牛,带着一批差不多年龄的同村孩子,将一座座青山砍成“癞痢头”,把一条条田堘割得寸草不存,而村里的牛们却日见膘肥体壮。
大人们开始叫他“小章书记”。
章玉昆看着孩子不懂事,认为只有读书才能化变他的愚蒙。于是,提着烟熏火烤的“束脩”找到初中时期对他异常严厉的“阎王爷老师”许建中,请他带着复读。这位许建中老师,此时已经调进了县一中任教。
然而,当许老师将分数报给校长时,校方却说:这种成绩还有什么希望考大学呢?
这话,让站立一旁的章问樵全身一震!
“这种成绩?”少不更事的章问樵的人生就在这句话里悄然发生革命性变化。
章玉昆老人在与我谈及儿子这段经历时,反复强调:“问樵一生,如果没有许老师这位恩师,如果没有一中校长那句刻骨铭心的讽刺,或许就不会这么好强,这么决断……”
说到许老师,我是知道的,因为他也是我的高中地理老师,后来一路做了校长,局长和政府教育督学。
无奈,许老师只好带他到另一所中学复读。
章问樵一直被亢奋的情绪支配着。他后来跟父母亲说:“我要是不把书读好,不考上大学,就不回到这片土地来……”
当时,那所学校聚集了全县最高明的文科教师,章问樵开始认真听课、作业和自学。然而,他很快发现,课堂学习效率十分低下,进度特别缓慢,尤其是当他如饥似渴求补新知的时候,大量时间被教师浪费在慢条斯理的课堂里。
他开始寻求艰难的自学。
就是这一年的自学,让章问樵惊讶发现一个道理:自己所遇都不是什么高明者,而是“最不高明”的老师。每次小考,同学们挣分苦极,而他得失无意;成绩一出来,往往又让老师、同学大跌眼镜——章问樵所有学科都在大幅攀升,尤其文科科目,更走在全校学生前列!
到第二年预考前的全县统考时,他的总分已位居全县前三!
那所学校的校长对许建中说:“章问樵今年考不起重点大学,我们全校就要黑乎乎一片!”许建中待听了几个老师说到章问樵学习方式和态度后,惊喜变为忧虑。他问章问樵:“上课不听课,你怎么提升成绩?你要知道,这只是摸底考,而不是高考呵!”
不知天高地厚的章问樵傲然一答:“他们不会教书,没一个人当得你!”
教书几十年的许建中,被这句话震撼得半天没做声。一生中还从没学生直截了当说老师“会不会教书”,大人们谈得最多的也只是“愿不愿”或“能不能”教书,还从未有人想到“会不会”,更别说一个中学生了!在谁都可以说“你要是到了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就去教书吧”的时代里,除了职业教师,有几人琢磨过书应该怎么教呢?
那年高考,章问樵达到中师录取线。
他不去填志愿。
章满爹问他:“还是去吧,做个老师总比做个农民强。”章问樵沉默不语,没有理会。
满爹进城找许建中。许老师说:“他是不愿做老师的,所以不填志愿。”那年,全县惟有两人未填志愿,那就是同处一乡的陈白尘和章问樵。
后来,许建中理解了问樵——如果填报了志愿,班主任一定会为了升学率和高考奖金背着自己填上某某师范并且专业服从;而录取了不去就意味着下年不能参加高考。
章满爹和许建中一致决定:干脆,由他再复读一年。
这一年光景远不如上年的好。班主任是个好好先生,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班级恋爱成风,搂抱也不制止。科任教师自大高傲,望天授课;个别老师整天东拉西扯,张扬自负。最让他气愤的,是数学教师对他的学习方式和提问探究习惯大为光火,经常冷嘲热讽,甚至打击报复。
他想:干脆,从此以后的历次小考只做难题和有疑问题,那些做得对的答案全写草稿纸上。
从此,章问樵学科成绩成为全班一道最为残破的风景:语文四五十分,数学七八分,英语两三分,政史地学科一律的一二十分;总分一般百多分而已。
议论出来了:高考成绩是假的啊,“绣花枕头”啊,好高骛远不自量啊等等。
章问樵继续自学,将一本本教科书串起来读,将一个个章节变成专题,专门找专题性强的竞赛题目做。而作文呢,基本是写小说、写话剧、编相声了,课堂作文再也不交。
一年一度的预考如期来临。满爹亲自进城督战,许建中却不看章问樵一眼。班主任整天朝他哼哼唧唧,数学老师每节课会骂几分钟人,谁都听得出指向是章问樵。——对于这一切,章问樵选择了一个字:“忍”。
他在等待预考的到来,不,是高考,也只有高考。一个声音在胸腔里呐喊一年了:“我要复仇!要你们看看——就算没你们教,依旧可以学好!”
全县摸底考试,章问樵的看家功夫再次震撼全校师生:总成绩全县第一。
备受打击的数学老师在考后分析课上红了脸说:“章问樵的成绩,我……无法理解。从没看到这种现象!”
与章问樵坐同排的陈白尘,得意地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只有陈白尘知道章问樵在使小聪明,不断折磨着这些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教师爷们。
那年高考,再次证明章问樵不是补天石。
语文考试突然腹泻,做卷不到一小时,上厕所三次,只得提前出考场。班主任追拽他回去,章问樵哭着喊:“老师,我短裤里拉了屎……”
结果,超中师线五分,距部属中专线一分。
“老天似乎专门跟我们问樵开玩笑。”满爹一脸凄然地回想,“许老师发来最后通牒,说如果不去填志愿,今后再不要找我复读啊……”
问樵问满爹:“我是不是可分你部分家产?”
满爹懂他意思,孩子是想卖了部分房产去复读。他低着头没说话。母亲一旁瞪满爹,要他表态,满爹假装没看见。
他心里在矛盾:一次不填志愿可以,二次还不填,难道还有三次吗?师范怎么了?做教师不是很好吗?自古以来就只有两个饭碗是金的,一做医生一做教师。农家子要大野心做什么!但又想回来,假如孩子想再斗一次你不支持,今后社会变了,岂不要怪老子一辈子?
两害相权,满爹选择了屈从。
章问樵对许建中说:“许老师,我必须再复读一年,我不想自己只有个中专文凭,尤其不能做一个小学教师。要做,得做您这样的教师。我不教人启蒙,要教人成才……”
许建中从那一刻起,对章问樵的期望陡涨。
然而,第三次复读太不平凡。
大姐出嫁不到半年就得病夭亡,时年二十四岁。二姐尚未出嫁,坐拖拉机过筲箕冲大弯时发生车祸,一车九条生命被高达二十丈的悬崖全部葬送,章家剩他一根独苗。那年冬天,母亲病卧床头,从此再没下地劳作……
章满爹平静述完,天穹星宿们也疲顿欲睡了。
然而,我的思维活力正盛。心里鼓捣着一个念头:若有可能,我愿找到章问樵,劝他速转心意,让这位中年丧女再丧妻的男人,平静度过他人生的最后光阴。只有这样,章问樵,你也才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