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自己把鸡汤煮了,我去章书记家里看有什么帮得上的。”“娘啊,人家没喊你呃……”“那可不哩!章书记是我们家恩人,再说人家一辈子就没求过人……”
我于是想起老家民间许多相似的场景。“古道热肠”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山村小民的群体性格,是最恰当不过的。
七拐八弯二十几分钟,才走到木屋门前。
这是一正两横的传统老屋,远看十分简陋,近了才觉有气派。
一脉竹林从屋后抱住整个屋场,屋背上压着全新的青瓦;两排横屋由土砖垒成,墙没白垩,有些寒碜。正门侧门的楹上贴过喜庆春联,山里的光风早把它们吹得灰白。
大门紧闭。门前禾场里蜷条老狗,抬眼看看我,并不吠叫。我走近去,它就站起,用尾巴缓缓拍打灰尘,恹恹退回屋去。
动静引出一个女人,脸色青灰,有不少的雀斑;她用很稀奇的眼光看着我。接着一个汉子现出身来,一见我就叫:“哎呀——你?你!水记者?你来了……”
他力道遒劲,握住我手许久不放开。一边朝女人嚷嚷着:“何妹子,快去快去,快去破西瓜,这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水记者!”女人朝我笑笑,返身破西瓜去。
章强接过水果,把我让到堂屋后面的弄里。
这后面是个独辟的歇凉处:篁竹萧萧,凉风飕飕;一块磨盘居于中央,两侧安置了几张竹椅、竹凳和一张竹床。
靠西的竹床上卧一老者,料定是章满爹了。我走上前去,轻声请安。
老人睁开惺忪睡眼,发现我便欲起身。我连忙扶住,他轻轻一耸肩就挣脱了我的把扶。
“你就是——水记者?”老人头发灰白,神情有点沮丧,眼光却犀利得很。
“是的,我是陈白尘的亲戚,专门代他来看您的。——这段时间县里换届,又要预备旅游节,他抽不开身,托我专程来看看您老……”
老人很感激,把白尘一夸又夸,挪了凳子傍我坐着。
西瓜端上来,瓤肉鲜红饱满。在车上站得疲累,我一气狼吞了三大块。
章强只吃一片瓜,说声“你坐”就出去。接着听到鸡的喊叫。章强妻子拿了瓷碗和菜刀,我知道他们要杀鸡待客。忙说已吃过中饭。老人不信,章强也不信。
我知道农村习俗,要是有客在吃饭时来访,不管是否吃过,他们会好酒好饭招待着。你吃了,他们就心安;你不吃,就是看他不起。我只好听之任之。
与满爹说得几句话,闻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就知道是个见过大世面、混过大时代的老人。
他没客套,也不遮掩,几句话过去就向我打听章问樵工作的事。
我说:“我认为章老师的事情不很严重,满爹放心。理由呢,主要有几点:一,教师的问题是个社会问题,不仅中学,就是大学里头也有教授出家的。出家,说穿了是人生追求或信仰,不值得大惊小怪。所以,从大环境来讲,县里领导对他有充分的理解。二呢,章老师出走的消息直到现在还是封锁的,虽然封锁在名义上好像是为了政府自身名誉,但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对章老师有利吧;万一他转身回头,也有台阶可以下。三呢,他上有老父下有妻儿,真要斩断恐怕很难。——我今天来,就是想和您谈谈,他离家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是否真具有出家的意志力……”
章满爹首肯我的观点。
“小水啊,我今年七十一岁了。一个农民,我对城里的社会了解不多,但凭我吃过的盐、过过的桥,我就晓得你和白尘都是在真心帮我们。这十几天,开始是烦,茶饭不思——要是地方人知道我们家出了和尚,叫我面子哪里放!好几次想到过死。昨天章强回来,说起在城里遇见了你,我就预感到我们家遇贵人了。……你说的很有道理,问樵会不会出家关键就在两点上:第一是他舍不舍得老婆孩子,我这把老骨头无所谓;第二呢,他现在还有没有脸面回来上班。其他的事情,换成我的话就不考虑。所以,我刚才还想,要到城里去找我那媳妇和孙子,看他们母子是不是还要他。如果要的话,就算已出家,还有机会拉他回来。”
本想把自己在“麻碎血浆鸭”店里的经历说出来,一想觉得不妥,毕竟人家白水莲是个离婚女人,当初为什么离婚我也不知道,所以她是否还深爱着章问樵没有依据。于是我说:“以你老人家看,白水莲会不会再婚呢?”
满爹眸光一闪,沉声道:“这个媳妇有修养,但更有脾性。她和第一个媳妇游碧涛很不同。碧涛依顺,水莲倔强。她要是准备再婚就一定会再婚;要是不准备再婚,九头牛都逼不了的。”
我便回想她在店里的一举一动,还看不出她会否等待章问樵的归来。
“问樵这厮啊,这几年风风火火,人变得太快了……”满爹陷入了痛苦的回想。
“他娶游碧涛是受过伤害的。本来不愿在三十岁前成家,跟我说过。那年他娘发病,开始还不怎么的,半年下来就咳血,后来是下身大崩血,一查是子宫癌晚期。问樵告诉我,他梦见家里落了一屋的雪,我就预知她不久了。她娘想看到他结婚,他最孝敬他娘了;才过个把月,就回来说准备结婚……”
“那么快?想必和游碧涛早就是恋人了。”
“大概是吧。碧涛家里有背景,我们农村人家傍不上,她本来就不属我们家的。那边亲家还好,后来顺着她,但亲家母就不同。亲家母自己原来是国家职工,嫁给亲家后工作单位不好,工资低又累,经常要亲家去游老书记那里换工作,书记不给换,所以亲家母认为自己嫁错了男人。对女儿的婚事特别慎重,一定要让她嫁个掌权做官的。结婚前,问樵他娘去过;碧涛的娘也到过我们家,一脸不高兴。他娘就劝问樵,说算了,今后再找吧。碧涛那媳妇好依顺,人又长得标致,对问樵特别的好。两个人就背着两边父母私底下扯了结婚证。结婚那天,亲家母不和我们坐一桌,把问樵和碧涛喊到屋里,对问樵说,如果一年之内调不进城,或者两年之内转不了行,就一定不让碧涛跟他过……”
“为什么这样对女儿呢?婚嫁大事啊!”我对这个母亲的固执难以理解。
满爹却不这么看:“也是人之常情咯。她吃过苦,晓得为后人想。我们不怪她。只是问樵这一折腾,心性变了。离婚后在家里窝了几天,尽喝闷酒。有段时间,他娘渐渐好了些,就对娘讲,我一定要调进城去,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要接我们住到城里去住,不再做农活。咳——他也的确做到了,就怪他娘没福气哦……”
“问樵离婚,是在三中的事情啰?”
“是啊。才结婚半年多一点——1994年的三月三,就离了。”
“没有小孩么?”
“没小孩,问樵还算清醒。岳母在结婚大典上都那么说了,还留个小孩,不祸害人?也不是不想要,碧涛说过要,但问樵不敢要。”
回想第一次见到游碧涛的场景,联想昨夜关鹏飞与洋娃娃的暧昧劲儿,我也为游碧涛叹气。
“我知道他是受了伤害,后来就不敢乱找对象了。1995年春季,他忽然搞起了什么改革,在县里四处讲课,听说还讲到市里面去了。我反正搞不懂,只听白尘老侄来看我的时候,把他说得天花乱坠……”
我便笑道:“满爹啊,我是做教育报道的,若要我来评价啊,问樵所做的事情,在当今中国都是十分重要的。他是个优秀教师,也是非常珍贵的人才呢!”
满爹张开牙齿整齐的口,霍霍地笑:“呵呵,那就好。要真这么金贵,领导就不会随便开除他吧?你也能帮我说一两句话吧,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说:“是啊,我和白尘已经在做事了,你放心好了。”
厨房里飘来阵阵鸡香,是家乡农村地道的土吃法。鲜嫩的辣椒下到锅里,和了姜片、大蒜籽,高旺的柴火一顿爆炒,就算你刚刚饱吃过也会吞咽口水的。章强媳妇开始收拾桌子。满爹喊放在这里吃,不到堂屋里去。
章强把一盆鸡、一盆鲜豆腐、一碗茄子和一大碗空心菜端上来,满爹从卧室里左手一瓶、右手一罐拿着酒来,一一指着道:“喝白酒就是它,喝米酒就是它。”
我被盛情感动,不再推却:“您喜欢喝什么酒,我就陪您喝。”他说:“那就喝米酒吧——去年的重阳糯米酒,快对年啰。不知道好不好喝。”
章强也倒了一大杯米酒,三人呼唤着细饮。才饮不到一杯,章强媳妇忽然从竹凳跌到地上,口中发出怪异的声响。“又发了,又发了……”章强说着,娴熟而快捷地捞住她上身,起身一搂,抱到里屋去。
满爹连忙进屋察看。我怔在一旁,不敢说话。昨日章强说媳妇有病,我还以为是托词,现在看来,还真病得不轻。
不过一会,父子二人出来,纷纷示歉:“是老病,做女的时候就有了。那时轻一些,做娘以后就这个样子。”我试探着问:“是什么病啊?”“间歇性癫痫。”“哦——”
我记起章强说过有个三岁多的孩子,现在却没有看到,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家非常需要章问樵,更需要一个有能耐的女人。”我这样想着。
这时屋外响起一声问讯:“章书记在家吗?满爹啊——”
满爹起身应一声:“是砣三娘啊!”
与我一同坐车回来的老妇人站在翼门口:“哟——还正吃饭呢!”
接着向我招呼,并大声向章家父子描述我让座的过程和她的感受。在我连声谦让后,她一口气问了三句话:“梅芳呢,梅芳不在家啊?萌萌呢,萌萌还在外婆那里吗?你们下午有什么事情要做的,我是专门来帮忙的哩……”
章强和满爹飞快回答,说萌萌还在外婆那里,要后天生日才回来;说梅芳又犯病了,正躺在床上休息。砣三娘就快步进去看望。
满爹等她进去一会,才喊她喝酒。砣三娘慢慢搀扶梅芳出来,陪坐一旁与我们喝酒。
看几眼梅芳的气色,确认问题不大,我就把在电视报纸上看到的医院广告说了几则,并说国家对癫痫、白内障等有免费治疗的机制。
章强摇着头,把很长的那一绺头发撩到额上,叹着气说:“五年了。找遍市内各县大医院,也寻访了很多民间偏方,就是不起效。听说来杭鸡炖了药可治疗,又购养一年多,吃了三四十只,还是这个样……”
满爹说:“只要不下田上山登高处,在家里发作还不要紧。治也治了,就不见好;为这病,屋里外家没少花钱,她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不再治了。”
梅芳很沮丧,狠声说:“治什么治!花一万贯钱也是这样子。我恨不得早死了……”
砣三娘连忙轻抚梅芳后背,说着安慰话。半杯酒后,再问满爹有否事做。满爹说稻谷已打完了,只要晒二道,我们自己能行,你家里事也多,媳妇还怀着孕,就不用帮了。
砣三娘见帮不上什么,心里很愧疚。忍不住从民国数说至今,表达一家的感恩戴德之情。
原来,章满爹叫章玉昆,在板桥铺章家大家族里是个辈分极高、了不得的人物。民国三十年间生,行七位末,人称章七爷或章满爹,在章氏谱牒“百代荣华”二十五组辈字中位列十九组“玉汝功成”的第一字即第七十三代;到公元二十世纪末,板桥铺章家大部分已到功、成辈,“玉”字辈硕果仅存。他是老土改干部,少时家贫,六岁开蒙,只读四年私塾就过日本了。
鬼子打进村,一国民党军官遇正逃亡的章父,枪逼他互换衣服,结果满爹的父亲成了鬼子俘虏,捉去剥了衣、剖了腹,肠肝肚肺丢了一河,尸身像杀剖的过年猪一样倒挂柳树上吓唬百姓。
满爹的娘寡养着他兄弟妹三人,而一弟一妹相继夭亡,家门伶仃。
解放分了田地,划为贫农。虽只读了四年私塾,但人精善谋,能说会道,写字算数均是高人一筹。十八岁上,他头顶一片天,成了大队秘书,以后就民兵营长、会计、书记一路做下来,四十岁时成了公社的企业书记。
当时,板桥铺很多人因有点土地被划为地主、富农,几个搞个体的也居然成了“反坏右”分子,他都没有意见。唯有划章成铁(人称铁砣)的家庭成分,满爹发表了意见,说他们一家全都是打短工出身,家无一分田地,也没一技之长,更不游手好闲,起码也得划个“贫农”。县里组织调查,结果发现满爹说的句句属实。砣三娘才过门几月,心里一直把满爹当作恩人景仰着。
现在,砣三娘的四个儿子全部外出打工,老大老二还在中山和深圳各买了一小套房子,老三老四就跟着兄长在南边混起了私人企业,每年十几万收入,很是艳羡了众村民。而几个大的孙子读中学小学,不是出自章问樵的门下就是依着章问樵的社会关系,个个学业优异得让人嫉妒。两代人受着两代人的恩惠,砣三娘的殷殷感激,溢于言表……
说到后来就是感叹。梅芳混着一点鸡块和豆腐,吃下去一点米饭,自顾上床歇去。
砣三娘压着嗓子说满爹:“他满爹啊,你要做主呢!问樵那个家啊,可不能散呢!水莲妹子多好啊,漂亮,贤惠,有主见,经营本事大,孙子又聪明又可爱!——这样散了,是造孽啊!”
满爹一怀心事难以启齿,只默默肯首。章强也不说话。砣三娘还是剖心挂胆的嚷着:“前阵子去我老三家里,到隔他房子不远的车站东路买木耳,发现水莲妹子在开饭店呢!店子里的招牌啊,地板啊,装修啊,全不是学校门口那一套呃!门脸也大了些。我与她招呼,还认得我哩!她还留我吃饭呢!是要回家煮饭,不然我真会和她好好说说……”
她用手扒扒章强的肘部,偏了头问:“你等下告诉我你哥哥电话,后天我又要回城去,我得亲自去问他。——哎呀,没有女人,就不能办好家里的事……”
饭前,满爹曾说得一句话:要是地方上知道家里出了和尚,哪里还有面子活下去!从眼前这个城乡来去频繁、信息灵通的女人嘴里听去,至少二十天来,消息确实得到很好的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