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晖妻名何仙子,与何姑子凑到一起刚好“仙姑”两字。仙子比姑子大八岁,比朝晖小七岁。姐妹间原本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没带活。相命先生说,仙姑二人八字大,一个压一个顶。岳父母便看两千金特重,仙子也看妹妹特重。所以姑子脾气性情总是很放肆,干什么都一意孤行,很难有人唬得住。
“姑子年纪轻轻,干嘛与有妇之夫搞到一块?做姐夫的也不管教?”
胡文革笑笑,摇头道:“据我所知,朝晖管是管过,但一男一女同一个办公室,又是上下级,管得住家里也管不住外面啊!朝晖好像说过,他们是去年市里开会搞起的。关鹏飞给她买很多衣服首饰,后又送‘雅马哈’女式摩托。这关鹏飞对女人啊有手段,花万把两万块钱不在意,工作上本就给她照顾。投桃报李嘛,搞一起去了。”
想起刚才的“爱情”对话,推知她内心很纠结也很自责,并非旁人所见般的要“搞到一起”。
“两个就不怕单位里的闲言闲语?关鹏飞不怕游碧涛娘家人在意?”
胡文革就喟叹:“你不知道,我们县城二十年前就是市里的‘小香港’,在衣食住行和人欲男女方面,就算市里都没这里开放。你晓得现在城里机关最流行什么吗?呵呵,找情人。”
“找情人?这也能成为一种时尚?”
胡文革凑过头来低道:“有一天,我和螃蟹开玩笑,屈指数了,光公开有情人的局长、副局长、股长啊,就有二十来个!”
“啊?”我忽然想到另一类角色,“他们老婆呢?家庭不全散了?”
文革道:“是有一些散了,也有一些散了合、合了再散,但大多数还是屋里的女人忍气吞声,睁只眼闭只眼,勉强合着过就行了。”
我以为只省城的洗脚城、按摩馆或者茶楼里才会有逢场作戏的交易,原来老家比省城还开放!
申自远在“金波莱”不干不净的手脚游戏,游碧涛幽怨的眼神和无可奈何的情态,何姑子与游碧涛在楼道里对骂的场景,油然纷跳眼前……
胡文革发觉偏了话题,截断了道:
何仙子在烟草公司办公室,工作清闲,有时间居家过日子。仙子为人宽容,从不发脾气,这帮了朝晖大忙。唐朝晖每年要带二三十个美术生,创作活动又多,后来又成了省市县里专业活动的组织者、领导者,几乎没时间顾家。试想,本来就不在家里久待,而一回来又迎来送往频繁,吃吃喝喝、吹吹捧捧免不了……没何仙子的温柔宽容,唐朝晖很多事做不成的。尤其是做政协常委后,公干多了,往来的不仅艺术界、教育界的人,很多领导喜欢他的人和画,常来喝茶聊天,有时一天好几批。朝晖见老婆很累,托我到乡里找保姆,试了几天,何仙子就不干……
胡文革忽然断了话,摇头微笑。
“为什么不干呢?”见我不能会意,他只好说破:“搞艺术的男人嘛,大师级人物,哪个不有些嗜好呢?”
想起何姑子先前正告过的那句“他可是个笑面虎”,不禁也大笑起来。
胡文革却又忽然叹气,说这个家什么都好,就是少一样内容。“什么?”他反问道:“来几天了,你没感觉出来?”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他缓缓道:“没小孩呐……”
对呀,这高高大大的屋子,还真是缺了点活气、灵气。为什么没小孩呢?
“结婚十年了,一直怀不上。每年检查身体,朝晖没问题,是仙子的事。好像是输卵管堵塞。后来做手术,还是怀不起。朋友推荐去省城一家私人医院。这不,现还在那里,对外称开会学习去了……”
从个人业绩看,唐朝晖的确有超出常人的地方,但作为教育科研先进人物,他还缺少能体现“教育科研”特色的东西——比如先进的教学理念、独特的教学模式、个性化的教学手段,或教书育人方面的特别案例等等。
胡文革想了想,说不出来。外面传来熟悉的炸雷似的叫骂声,一路越骂越高。到门口就知道是郑蟹巨了。他在与手机里的人物对骂,听半会才约略知道,是同班的科任教师乱调课,教务处没得到通知,让他受了愚弄。胡文革马上发声制止:“螃蟹啊,这事你不要说了,我知道。”
螃蟹愤愤地将手机丢桌上,自顾倒杯茶,边喝边惊讶:“妈的,老子前天没找到,还说黑茶送人了,今天偏偏撇了我享受——世风真日下啊!今天他娘的手气臭得流脓!”
待胡文革满口答应负责处理后,我才向他点头示意,将话题软软拉回。
“你在写朝晖这家伙的事吧?好。写他啊,要写得像他。”郑蟹巨与人交往的能耐就在这里,简单直接又天机深沉。我说出了苦恼所在。
“这就不要问那些坐在办公室算来算去、比来比去的人了,当然要问我唦……”郑蟹巨朝胡文革丢一狠眼,活一个老大不正经的顽童。
他开始说唐朝晖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呢,是他别号的故事。他别号叫着“灰溜溜”(实际上要写成“晖流流”)。他不像个美术老师,只像个流氓。(我们忍不住笑)这不是我的评价啊,是学生的评价。刚来一中,头发拖到腰子上,花格子衣服大喇叭裤,一双“袁大头”皮鞋,站在教室门口。我是班主任,没人告诉我那个新来的美术教师像个流氓。教室里一阵骚动,女生尖叫着往我身边躲。我开枪似的盘问他:你干什么的?敢来教室里骚扰?我那时年轻,喜欢做英雄,在学生面前把身体比我高大壮硕的流氓打倒,可是件光彩的事!没想到他直上讲台,挥手画个人头,看许久才确定:是他的自画像。旁边加一行字,看半天才认出是草书“唐朝晖”!好在我还有点根基,不然一下子被比下去了。呵呵。学生的眼力全扎他那儿了,尤其是女生,简直喜欢得要死。一下课就唧唧喳喳一团,骂都骂不开!很快将人名和外貌合起来,有了“晖流氓”的绰号。体育委员就警告:把老师喊成流氓,不像话啊,尤其是女生不能喊。女生觉得对,那就把“流氓”减成“流”吧。文思敏捷的就有了发明,“灰溜溜”不正与之谐音吗?就此成名啰。
朝晖教书啊,不是一般教法。我那时怀疑他不会教书,就会画人头。上课带学生漫山遍野乱走,说什么“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高中生胆大,有个叫程思邈的就加一句“见老师不是老师”。下课回来,朝晖找我说程思邈是个人才,居然能够悟出这等道理。(程思邈现在深圳开了两家广告公司呢!)我就笑,他也笑。从此就纠缠一起了。现在呢,在这位旗手指引下,我也懂得一些教育了,(胡文革猛笑)知道朝晖那是生活教育啊,美术教学最好的教材就是大自然啊。不然何谓“道法自然”?不然哪来的“大块假我以文章”?
我觉得郑蟹巨的介绍是最好的报告,自己写了十几年都没这么鲜活。胡文革被他顺口奉承了一句,故意显出很轻蔑又很欣赏的样子。
郑蟹巨接着说第二个故事:
这故事叫“怪拳怪招怪师傅”。知道他在一中怎么立足的吗?嘿,那才叫绝!那是八七年吧?记不太清楚了。第一次接美术班——哦,应该是八七年——就两个学生,他不知道怎么备战高考啊,一顿乱搞的!(我们又忍不住笑)白天呢,今日河边走一走,看天看水看石头;明天街上走一走,看人看车看高楼。晚上呢,把储藏室(临时作美术教室)里一千瓦的灯泡亮通宵,——管电的邓师傅根本不敢喊他关灯,怕。——和两个学生一起练素描抓形。学生和他一样,一周只准洗一次澡,跳到河里洗干净,结冰的冬天也一样;头发呢,懒得剪,也没必要。唐朝晖有句口头禅,连校长都知道:“头发是人体的森林,你见过老天爷几时剪过地上森林啊?”校长不放心,把呙主任骂一顿,说他乱搞,用个不修边幅的家伙来培训高考生。呙主任人厉害,看准了朝晖的特异之处,还签了军令状呢……结果,一炮打响!
我发现两个故事的共同点,但又不确定,就问:“依两位看,唐老师的教学特别在哪里呢?”
郑蟹巨说:高考辅导与应届生教学不同,得对着大纲和考点来练。那年全县教育表彰会上的发言说得比较透彻,他把高考辅导的成功归纳为两方面,一是正确有效的专业辅导,一是简单糊涂的生活标准。看我们现在的高三生,一边想读书,一边要享受,哪能搞好啊!他当年带学生,共同点就是“臭”——每个人身上都发出奇怪的臭味,男生女生都一样。……呃,对。不洗澡不剪头发,好比栏圈里的牛和猪。
胡文革对唐朝晖教学有着另一番见解:“朝晖一个人在十多年里培训出二百多名专业生,有成熟的操作经验和科学的训练程序。你想啊,白天带学生出去看大自然,感受生活;晚上在教室里苦练基本功。说明了他既重视基础教学,又重视悟性感受;从基础到心灵,全方位发掘。我认为最难得的是他能系统看待学生的备考,从生活习惯入手,抓大放小,培养学生的专注力、意志力,对今后做事业有莫大帮助。”
郑蟹巨和我都认为这总结很精辟。
郑蟹巨兴致未减,又讲第三个故事。
“下面这个呢,”郑蟹巨解释说,“应该是我看到他做得最像人也是最感动我的故事。”胡文革笑着反问:“前面两个不像人的吗?”郑乜一眼他:“没说不像,只这个最像、最感动我。”
“前年腊月嘛,全文贵老师去世,他出了大力气。全老师是个虽强犹弱的老师。虽强犹弱是什么意思呢?只要哪个老师有难处,学校领导想躲避或不闻不问,全老师一定会找上门去理论。家里不行就去办公室,私下提无用就开会时提,死缠烂打到答复为止。校长以下无人不怕,这是他的强项。说他弱呢,做一辈子教师,只知关怀他人,不会照顾自己,积劳成疾。等他得了胃癌,四处借债治病,靠我们募捐维持一家生计;最后连买棺材、买坟地的钱都是学校老师们凑来的。老全是外地来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来时年纪轻轻,呆久了没办法,娶个农村老婆,靠一个人养家糊口。到儿子快高中毕业,自己却一翻眼走了。留下老婆没工作,儿子没抚养,屁股后面一兜兜债,你说怎么办?”
胡文革忽然忆起什么来,插话道:“你要说的是全班超大学录取的事吧?那是朝晖帮他搞的啰!”郑蟹巨摇头否定,特别强调道:“是这个事情,不是那个。只有三四个人知道,连全文贵老婆都不晓得。朝晖不准说,怕事情传出去会引起人们逆反心理。——今天该告诉你这位记者,让你知道唐朝晖是个并不普通的老师。”
全文贵死后留下近七万块钱的债务。按照医药报销规定,中学一级教师报销重大疾病的费用不过一万元。学校考虑到全老师的贡献及其家庭实情,报请教育局同意增加一个临时工的编制,让他老婆在教师食堂做工人。但还有两件事急需解决:一是全班超的抚养和升学出路,一是七万元的债务。这七万元债务中,有一万多是向全文贵婆家亲戚借的,有两万多是全文贵向老师私人借的,另有整整三万元是月息百分之十的民间高利贷!高利贷啊!吓死人啊!你不知道县里放高利贷的是什么人,是全市闻名的“伍利高”——红黑两吃的人物,背景复杂得很!所以到1999年春就完全终止医治。为尽快还清高利贷,他求学校排了课,白天上课,晚上与老婆在校门口卖豆腐串。章问樵知道真相后,先后通过自己的关系数次求伍利高延缓还款期限,最后通过那帮“江湖兄弟”交涉,免除全息。全文贵临死前拉着章问樵的手拜托,请他务必继续拖延,求伍利高不为难老婆孩子。章问樵只好答应。而唐朝晖也有感于章问樵的仗义,替全文贵一次性还清了贷款。
当时唐朝晖正好卖掉几幅画,手头上有两万多现金,凑齐三万元交给章问樵。章问樵替全文贵收回两年前的协议。他们后来一想,送佛送到西,干脆,唐朝晖带全班超学美术。哪知成绩距录取线差几分,只好又通过省城朋友同学的活动帮全班超正取到一所普通高校……
郑蟹巨的一番讲述,不仅让唐朝晖的形象丰满起来,也让章问樵的人格在我心中烙下更深印痕。我想:当时章问樵应该生活在艰辛之中,不然他定为全文贵挺身而出;全文贵定是人格高尚之师,否则章问樵不会拐弯抹角请唐朝晖去帮他。
继续请教胡文革:“据朝晖介绍,胡主任与章问樵关系非常。我要请教另一件事:章问樵为了办学欠下一笔债务,有否此事?……”
胡文革沉吟须臾,小心试探:“你问的事与唐老师有什么关系吗?”
郑蟹巨显然不高兴,脆声斥道:“旗手啊,水记者一来,朝晖就留他在这里住、吃,把他当兄弟待,你娘的怕三怕四。关于章问樵,你也知道没什么好隐瞒的。就算他真回不了学校,天下可容之地还少啊?更何况,章问樵本就不安心这口池塘做条鱼……”
痛快淋漓的螃蟹哥几句话说得我阴云尽散,也把小心翼翼的胡文革窘得进退两难。但我知道,正是好朋友,才投鼠忌器,顾虑多多。
为打消顾虑,我朝他轻松笑笑:“胡主任不要在意,我理解你。这个事与唐老师没任何关系。只这几天总听到与章问樵有关的事,才好奇打听……你不要见怪。”
一硬加一软,胡文革脸色有些难堪。缓一缓才对郑蟹巨说:“章问樵是我好朋友,也是螃蟹你的好朋友。他的事情现在最好不说,不说才是好朋友、真朋友的义务。你要原谅……”他转头对着我说,“同时,我也要代表这几个朋友向你提个醒,暂时不要关注章问樵——行吗?”
我连连说:“好的,好的。我保证!”一边表述,一边举手。
朝晖下来问,要吃点喝点什么。螃蟹大概在自责鲁莽,没好气地道:“问客杀鸡吧?我们可都是你请来做工的人——先到一家春去喝点酒。他们今天收了只白毛獐,赶快订餐可能还有得吃,晚了只有吃白毛屁……”
朝晖就说:“好吧,我去倒车,你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