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本立就是游碧涛的叔祖父。游老是南下干部,渡江战役、抗美援朝、湘西剿匪,全参与过。南下疗养时认识了做护士的游碧涛叔祖母,就恋爱结婚了。游碧涛祖父曾与游书记一起战斗,后来战死沙场,母亲也在劳军时得病死亡。游书记一直托人打听亲侄子游造恩的下落,却多年未果。后来,走江湖卖货郎担的游造恩听说叔叔游本立在做县委书记,就主动上门攀亲,叔侄才相认。游造恩以‘烈士子女’身份在物资局做了普通干部。游书记虽然退位十几年,但省里市里关系一大群,哪个新来的县委书记都要仰仗。一听说游碧涛离了婚,上门求婚者好多;当然啰,游碧涛也实在不错,你也看到了。最后,精明大方、舍得花钱的关鹏飞捷足先登,与她结了婚。结婚不几年,关鹏飞就做到乡长、乡党委书记,后来调马头镇做镇长、书记,平步青云……”
一个是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说穿了是“卖嘴巴子的”;另一个却是县里“一方诸侯”。一边里是心高气傲、主动从城镇调往乡里的穷书生;一边里却手脚大方、一步步往城里、局里爬的实权人物。差距太过分明,无怪乎做母亲的要冒险一试!世俗看来,倒很能理解游母的立场。
“人啦就这样。只有二两的命,就不要享那半斤的福。依我看,游碧涛命定该嫁给章问樵;嫁给关鹏飞,他升官了,发财了,人心也守不住了。有个同事说笑话:关鹏飞与几个人打麻将,说到老婆的好处,几个人可能忘记了关局长的实情,都说自己老婆是处女。其中一个问,是不是处女只有初夜才感受得出,关局是吧?没想到惹火了关鹏飞;他大声骂娘,推倒麻将就走……”
我道:“这可是游碧涛无法弥补的。”白尘换个角度理解道,“不过,从女人的一生幸福来讲,一辈子受穷和偶尔受老公欺负却能富贵,这二者之间,女人们大概会选择后者吧。”
不过,今夜我也看出了游碧涛的尴尬:“她更艰难的可能是长时间受冷落……一个女人宁愿承受男人暴怒,绝承受不了男人的长时间冷漠。”
白尘脱下马甲,露出单薄内衣包裹的清瘦骨架,他比五年前瘦许多。我捏捏他臂膀和大腿,想起韩愈那句“齿摇摇而发苍苍”的哀叹,不禁满心怜悯起来。
“老了!四十过后黄土埋了……”忽焉而来的伤感,大约是陈白尘不喜让人见到的,于是脸色一改,命令道:“睡觉吧!”
我也睏了,一天疲倦爬上眼来。可室内烟雾太重,我开了窗户。
夜风荡胸扑面,睡意居然全消。这山城第一夜,有一份未有过的苍凉诗意美。
还未入睡的陈白尘又坐起来,声音在黑夜里幽幽漂游:“有件事要说了才能睡得下……”
“你是记者,县里出这么个大新闻,对你来说是个好事;作为亲戚本应支持你调查,但现在不是时候。理由有三:第一,章问樵是否真出了家,尚不确定,我必须对他的事情有所负担。如果他不是出家做和尚,这种炒作就是大不敬;如果有一天他要回来上班,这炒作就是断其后路。第二,现在是干部换届的关键时候,围墙里的人都很敏感,谁都不想节外生枝。五年前,我们县里有个做居士的汤文彪因公务员考试得了第一名而面试不合格就辞掉工作居家不出,扯掉电灯绝食辟谷,导致省里派人明查暗访,县里领导异常被动,费了好多手脚才保住几个人的位置,所以这次封了消息。等换届之后,你怎么调查都行;这次不行,上头有交代,莫惹火烧身。第三,教育的主要问题不在于是否有教师愤世嫉俗甚至离走出家,而在于缺少经费,大量农村教师发不出工资。不仅我有八年的真经历,全国哪处农村不一样?我们县一年财政总收入不到一个亿,又不是国家级贫困县,光文教卫这块工资支出一年就要七千万……教育的痼弊在经费的严重不足和体制僵化,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只着眼个别教师遭遇的调研是很偏颇的……”最后,他一脸严肃地强调,“我是为你好,你要理解这片心。”
我有点失望。不过心里还是想:反对归反对,你不准许,我就悄没声息做。既然平地突兀起高山,那么就避开高山绕着走吧。你我毕竟是“各为其主”啊!
我笑笑点头:“说得对,尤其是前两个理由很现实。我向你保证:只做份内事,绝不扩大章问樵的影响,也不给你添乱。你,信不过我么?”
陈白尘的声音略带尴尬:“这样吧,既然你心里挂着章问樵这个事,我也跟你表个态:只要我了解的随问随答;只要你不影响、不干扰工作,我愿为你提供尽量多的便利。”
3.在两场酒宴里摸底
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郭光富和章问樵、陈白尘是高中同学,大学校友。郭光富大学高两届,章陈二人当年都是考上中师不去而返回复读的,所以他大三的时候,他俩才进师专学习。
“第一个接待他们的就是我呢!”
郭光富等陈白尘离开后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我想,“他们”也包含章问樵吧。
因白尘引荐,我受到宣传部的热情接待,广电局新闻制作中心主任牛奔远很快又将我介绍给局长和副局长。
中午,他们在县城老字号“一家春”宾馆设宴招待。陈白尘因下乡调研不能参与,却也委托了县委办副主任(大家夸他是“县里第一笔”)马辉光代表出席。这时我才知道,陈白尘已升任为县委组织部副部长。
服务员催促几趟要“上菜”,牛主任只说有客未到,我估计是教育局长了。果然,餐前几分钟,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肥胖大汉出现了。点头致意、高声寒暄后,牛主任拉我介绍:“李局,这位是省晚报教育副刊社的水汪洋总编。这次受省委宣传部和省教育厅委派到我县来做九五科研成果的调研——我们广电局只是桥梁啊,落脚点在你那里哦,所以今天的东家是——你啊!”
李局长一脸笑容,肥厚的手掌握住我手,呵呵中不停说“欢迎欢迎,欢迎啊水总”。我赶紧做受宠若惊状,请大家不要叫“水总”(我怕听成“水肿”,老家口语里翘舌音与平舌音没分别),“就叫汪洋吧”。
李局落座就问郭副部长和牛主任有何指示。副部长把“指示”改成“汇报”,说上周末接到市委宣传部电话,水总要来县里做九五调研,省晚报社将在国庆期间刊发县里教育科研先进事迹的专版,因水总来自宣传这一线,所以就先得了信,专门和赵局邱局还有牛主任一起向您汇报,请李局长指示后面具体如何做……
这种官场段子听多年本已麻木,但在老家听到大我不了几岁的领导说出来,还真有些刺耳。
李局长燃烟看我,尖声强调道:“是省九五科研成果方面的调研吗?”
我赶紧道:“是的,李局长。调研重点是省农村中小学九五教育科研成果,包括课题立项、过程和结果。主要是对边缘贫困地区的中小学先进人物和事迹进行宣传……”
尚未说完,李局长大手一挥:“这是好事,这是县里的好事啊!我教育局接受县委办、宣传部、广电局领导的安排。你选个时间到教育局来,我派个副局长护航。——好不好?”
马主任站起来,一串豪笑后举酒,不疾不徐地把眼光递到每一位身上,说:“大家莫客气了。我看啦,有郭部长的指示,李局长的安排,广电局赵局邱局和牛主任的直接指导,还有这位远道而来的首席记者亲自出马为家乡教育摇旗呐喊,下半年我们在市内一枝独秀了!——来,我提议,先三杯,为这个目标大家一起干!”
于是一起干。广电两位局长一直默默坐着、笑着、看着,既不像有心事又像有点心事,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于是,每举杯一次,都要朝二位特别示意一下。
三杯酒过,各自寻找酒伴,我便就成了“大众情人”。受了每人四杯酒后已支持不住,我举旗告急:“各位领导,失礼了。不能……再喝了……”
李局长胖面开始发红,油光闪闪的额头有滴滴汗水渗出。他走近身边,往我杯里注些酒,端了说:“对不起,我喝几杯酒就会乱说话。我叫你水总呢,别人容易产生误会;叫你首记呢,别人以为我要手机……”众人忍俊不禁,我越来越迷糊了。“那就叫你小水?来,不说醉好吧?听说你是本县人?……那就对了,来,感情深啊一口吞!”说完仰口倒进,另一杯硬推给我。
我想说“不行了!不行了!”但赵局长紧盯着呢,马主任朝我微笑。想起郭部长属最先识,又是白尘老同学,便向他哀望过去,他却故意与牛主任说话去了。紧张中脑闪灵光:李局长莫不是有所为而来?那就喝了吧!闭眼一口吞落!
寻一杯茶咕嘟喝下,牛主任和邱副局长又紧随相逼,不喝不给面子……
酒战延续到下午一点五十分。郭副部长委托牛主任带我去四楼休闲中心小憩。他们则匆匆告辞,说要开紧急会议。
醒来时已下午五点三刻。环顾一圈,一张床,一张按摩凳,一台电视机,一个桑拿室,还有正对床的一面大立镜。我从大立镜里看到自己时,惊得要跳起来——
我身居然赤条条的!
是谁把我脱得赤条条?谁把我洗得干净净?我都干了些什么?……门口立放着一双女式拖鞋,桑拿室里尚未散尽的水珠正悄悄壁落。我心口一紧:坏了!
是什么“坏了”我不知道。猛摇头,想恢复记忆,却迷迷糊糊。俯看床前,衣服、鞋袜和小手包还在;打开手包,手机、钱包、香烟、所有证件都在。我松了一口气。
有电话进来。一听声音,记忆恢复了。
“啊呀,李局长啊!不好意思,我……”
对方声音大,果断不容辩解:“小水啊,休息好了吗?今晚请你吃顿便饭,地点在教育宾馆二楼八号包厢‘一线天’。什么时候可以下楼,我司机在楼下等呢。桑拿费不要你管的哦!我们几个党组成员在等……”没容回话就挂了。
大厅沙发上躺着的年轻人,正是局长司机。服务员非常礼貌,一个又一个鞠躬送客,一句又一句谢谢光临,恍惚有省城的感觉。我对家乡的旅游消费第一次有了正面印象。——不过,赤条条的那段空白,让我如芒在背。
进入“一线天”包厢,真有走进大自然氧吧的感受。全绿色环保理念的装修,灯光、色彩、摆饰都很协调;空调的质量相当好,空气加了草香在循环。
厅内有七个人。原来四散着的他们,一见我便纷纷起立。先是局长与我握手,然后按局长的介绍逐一握手问候:人事李副局长,教育呙副局长,计财姚组长,纪检沈书记,工会何主席,办公室林主任。那个在一旁分香烟、拆白酒的中年人,则是教育宾馆的老板。(后来知道,他是高级中学何理军校长的阿舅。)
头还晕乎乎的,非强打精神不可。
我知道老家的民风非常强悍;和平年代里,强悍的个性很大程度上靠酒文化来展示。我要不喝个东倒西歪,不足以让他们相信我是根嫩草,也不足以让他们对这次调研充分信任。虽然我还没正式涉足章问樵的调查,但今夜的阵仗摆在面前:教育局有多少机会能这样群龙出马?说穿了,一个记者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算什么呢?我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介草民,我还没高贵到让一条战线的全部巨头亮相迎接的层次。
一边散发名片,一边自我介绍:我是高级中学1986年的毕业生啊。师大毕业后到市晚报社工作,一年后调入省晚报社;要是没有进入媒体,我或许就是各位领导的部下,在县里的哪个中学教语文呢。大家显然多了些兴致。呙副局长说了几个86届学生的名字,其中有一个是我大学同学;何主席说,他和呙局长原来也是一中的教师,先后做过校长或副校长,只是你已经毕业了。我唯唯诺诺着,不敢太显亲近;李局长才是老大,不慎得罪了会吃不完兜着走。
酒席开张,照旧一轮客套。三杯酒落肚,感觉与中午的大不相同。李局长没了中午的豪气,很有分寸地微笑,说:小水啊,你觉得这酒比中午怎样?一旁站着的老板抢先搭讪:这可是来自大草原的青稞酒啊,纯青稞酿制,不上头,还补元气呢!说着把包装袋拿来。众人说是纯手工制作的挂毯式包装,瓶颈上还套着玉环呢……
酒过数巡,最先罢杯的是姚组长,然后是沈书记,接着抓人事的李副局长也盛了饭,而李局长则以中午喝高了为由,责成呙副局长、何主席和林主任陪喝,自己则漫不经心欣赏着“三打哈”式的闹剧。
我身虽在喝酒,我心尚在窥视:这样的分工,显然有所企图——一边陪客喝酒,让你一塌糊涂;一边察言观色,随时准备“套现”。我想:如果今夜喝醉(当然是装醉),那么头头们终究不知浅深;如果今夜不醉,说些酒话蒙混过去,日后还有混下去的可能;如果今夜不醉,反显镇静清醒,则只怕引起怀疑,想混都混不下去。换届选举的关键时机,在座任何人只要不被年龄红线“杠”下台,谁都不会主动“缴械”。而章问樵的离家出家,正像星火闪烁在深秋草原,稍有大意,全县最大管理系统可能就“哀鸿遍野”……
下定了决心,就开始朝“喝醉”线上走。我叫服务员随身后倒酒,一个个次第敬去,口上说着“深感荣幸”的话,直喝完一轮才坐下。
呙副局长很高兴,满斟一杯,置于一旁:“小水啊,你既然是母校学生,我就摆点老资格了。我想问一下,你这活动啊,是不是全省统一的?同时进行的还有那几个市县?”
我一时语塞,这个问题袁总没交代;难道他没考虑这一层?如此单刀直入,摆明了怀疑所谓的调研说不定是冲着教育而来。难道他们做了调查?如果这样,袁总今天一定有所警示。情急之中,我嗨然一笑:“这可要问一下我们老总。要不现在打电话问,看省委宣传部和教育厅那边如何安排的。呙局长?”我又转过头,对李局长笑问:“您看呢,李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