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父亲肩上的那根扁担,挑着长大的,扁担两端挂着的箩筐,就是我人生的摇篮。
那时,父母天天都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为我们这个穷苦的家劳碌、创造着。母亲为了把自己的精力和心思,更多地花在劳作上,只好将我一个人抛在家里,并且在门上上了锁。我独自一人面对幽暗的房间,被一种死寂般的静,吓得嚎啕大哭。每次母亲从山坡收工回家,不是看见我躺在屋子的角落睡着了,就是爬在屋子中央的地上,逗弄那些可爱的蛐蛐、蚯蚓。周身滚满了泥沙,脸上有明显泪水爬过的痕迹。母亲看到我这可怜孤苦的样子,就会转过身去——擦泪。
一段时间过去,估计是母亲不放心我的安全,抑或受不了再看见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儿,便与父亲商量:“娃抛家里没人看,不放心,干脆咱们把他带在身边出活吧!”父亲理解并赞同母亲的想法,于是,我便有了一块跟父母出山干活的机会。
从此,我的活动范围,从一间屋子延伸到了山坡。
夏日的早晨或傍晚,父母干活的队伍中,就多了一个还是孩子的我。母亲背着背篓,扛着锄头走在前面,父亲挑着他那大而深的箩筐走后面。两只箩筐,一只装着土灰或化肥,另一只则装着我。父亲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扁担两端的箩绳,似乎箩筐中的两样东西都使他疼爱。他努力通过双手,来平衡箩筐的重量不向任何一方倾斜,以此保护他的所爱不受损伤。
我蹲在箩筐里,看见父亲的脚步在田坎上轻快地走着。箩筐轻微地左摇右晃,感觉就像是坐在一挂秋千上,心情从面对一间幽房的惧怕中,变得豁然而通达。那时,我便觉得劳作是一种愉快——这也许是一个孩子对人生难以避免的理想化想象。父亲的脚步越走越快,我身体的重量和土灰的重量加在一起,通过扁担压在父亲的肩上,沿着弯弯的山道,走向山坡。渐渐地,我看见如豆的汗珠在父亲光着的膀子上滚动,听见他如牛的气喘。那一刻,我的潜意识里开始认识了父亲的伟大,人生的第一个梦想在装着我的箩筐中酝酿。
天黑收工,父亲又原路挑着我返家,也许是劳动太疲惫的原故,回家时父亲的脚步明显没有出地时轻快。就在父亲的扁担挑矮了坡度,挑升了繁星的时候,我早已枕着箩筐进入了梦乡。
有一天,父亲的扁担将我挑到了也能挑箩筐的年龄,我沿着父亲曾经走过的山路,用父亲曾用过的扁担,学着往山坡挑运粪便土灰。我想再现父亲当年挑灰的轻快,可我的腿却似灌了铅,迈不开步子。扁担的重量压在我肩上,勒出了鲜红的印痕,我流着泪咒骂扁担,怨恨生活,我怀疑自己以前对生活所持的态度和判断,一根扁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父亲从地上捡起被我气急之下扔掉的扁担,用汗衫擦净上面的泥土,朝我笑了笑,挑起我没能挑动的土灰,向山坡爬去。那一瞬,我看见了父亲脚步的沉重和身姿的谦卑。
从那刻起,我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和思考,扁担或者说生活的重量,迫使我离开故土走进了城市。多年来,走进城市的我依然没能摆脱一根扁担的重量,只是它变了一种形式压在我的肩上。
而我的父亲呢?
前不久,我回到了故乡,远远地就看到了他的背影,他仍旧挑着两筐土灰,挪动在那条熟悉的山路上,扁担还是原来那根扁担,只是颜色有些陈旧。父亲除了黑、瘦,他的背也比以前驼了许多,像一根拱桥型的扁担。
《美文》2008年8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