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的日子,没有一丝风。院子四周堆积的柴垛,宛若一个个小土丘,将宅院围堵得了无生气。岁月的强力,已将这里的一切物象,风干成了某种符号。即便倾尽所有心力,也无法将往昔的生活,用记忆去进行有序的缝缀。而人就永远在那一小片被框定的天地里,拼命或挣扎着生活。
熟悉的是那一坯黄土,几亩良田,还有那些零碎的破铜烂铁,鸡叫猪嚎一样的声音。太阳仍旧每天从山梁上升起,任凭庄稼汉子手里的铁锄挖了多少年,也没把它挖掉。反而,它强光的热量,却将这里的一个个人,从少年烤成了中年,又从中年烘成了老年。太阳每落下又升起一次,一根青丝就变成了白发。生活就在太阳的升与落中被简单化了。
世界正在一点点脱离这块土地,这里的人也在一点点遗忘着自己,遗忘着世界。
一个老人就这么在院坝里徘徊,他身后的一切记忆,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就像那一排排因褪色而显苍白的泥土墙。他的头昂着,伛偻的脊背像一把弯镰。或许是太阳光刺痛了他的眼,他的额头皱着,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无奈而安详,随后他撇了撇嘴,把头扭向了别处。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老人开始计划一天的劳动。虽然他到底老了,但毕竟还活着,活着就必须为自己创造一个活着的理由。
老人转身去提搁置在院角的铁锄,他想去翻挖村头的一块田地,然后种上蔬菜,等来年开春,再担去城里卖个好价钱,以帮补家用。但他又想去田源疏浚一条水渠,垒筑一个水池,储蓄些雨水,逢夏日旱灾,以救济家里的牛羊,甚或保住自己不多的责任田。老人手提锄柄的那一刹,动作迟笨而僵直,枯瘦的手颤抖厉害——他已经没有了提起一把锄头的力气,他的体魄已经萎缩,老眼已经昏花。
自己早已是西山日薄,风中残烛。
老人静立院坝沉默良久,眯隙的双眸隐隐透出凄凉和惶惑。突然间,他回忆起了年轻时踏上乡道的第一个脚印。那时,为了刚刚建立的家,自己可以用歌声去渲染田野里成熟的金色麦浪;为了家里正在成长的孩子,敢把路上烙脚的石子踩得粉碎;为了使贫寒的家庭尽快变得殷实,可以将白昼酷热的太阳,用劳动时间幻变成晚上落窗的月亮。可如今,自己老了,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为讨生计去了远方。能够留下给自己作伴的,除了家里多病的老太婆,就剩那条跟了自己多年的黄狗了。虽然他的尾巴摇得明显没了以前轻快,但也算是一个患难与共的知己吧!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
太阳是不会老的,它每天都在行走。
可人毕竟老了,老了也还意味着活着吧,活着就得创造啊,每天同太阳赛跑。否则,眨眼之间,它就落山了。
太阳一下山,夜就来临了。
可是,一个连提起一把锄头的力气也没有的老人,他所能做的又是什么呢?
老人在院坝里蹲了很久,烟杆上的烟叶已经燃尽,深陷的两只眼眶里有浑浊的东西在蠕动。他抬头望了望天,阳光很亮。终于,他背转身拼尽全力将铁锄扛在肩上,拖着沉重的腿,蹒跚地向村头挪去。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出发吧。
《红豆》2006年10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