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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意飞快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再回过头去时,便欢喜的伸出手来。觉出自己指尖凉,又收回来轻轻呵了口气,在脸上试了试,才伸过去,小心翼翼的勾住了他的手指。

二皇子满月后,便有了自己的乳名,唤作般若。

天子在先皇后的熏陶下崇信佛法,子女乳名俱出自佛经与佛宝,二皇子自然也不例外。般若意为通达智慧,佛说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可度一切苦厄。天子希望小儿子智慧通达,无病无灾。

但般若二字读来绕口,徐思平日只唤他做二郎。被他惹恼了时,便连名带姓唤他做“萧二郎”。

二郎虽有个通达智慧的乳名,口舌却实在笨拙得厉害。眼看都要一岁半了,还连叫人都不会。

不但不会说,甚至连说的意愿都没有。他就只安安静静的看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事,在学会走路前可以一坐就一整个下午,专门听着旁人说、看着旁人玩。但想哄出他一个字来,门儿都没有。

所幸他生得极其好看——简直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可挑剔的,好看得令人感叹“常疑此说谬,今乃知其然”。

宫中妃嫔们只见他一次便都无话可说。原本徐思有绝色之称,但妃嫔们都觉着,她的美貌确实平生少见,但以“绝色”称之未免夸张。至少张贵妃同她相比,就各有千秋。但自从见了二皇子,她们便无法自欺了——毕竟徐思入宫时便已年近三十,是半老之人。当她二八、双十的年华,那容貌想来确实无人可敌,堪称绝色。

故而就算二皇子安静看人的模样同人观察蝼蚁也没大区别,宫人们也觉着他简直乖巧可人极了。

不过他久不开口说话,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就是个话柄。

尤其大皇子自幼聪敏好学,雅擅文辞,七八岁上就能出口成章。自徐茂外任徐州牧之后,天下文人以国丈沈道林为首,渐渐有汇聚到他身旁的态势。

相比之下,二郎快两岁了还不肯开口说话,在宫中有心之人的铺陈敷衍之下,不由就让人疑虑他是否有什么隐疾。

天子宠爱二皇子,听了这种传言也只大笑,道,“不闻‘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吗?朕的儿子才两岁,正在长羽翼、观其民的时候。你们不要着急,且等着看。”

天子并不是强词夺理,而是他真觉着,他家老二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性格如此。

他家般若就是天性寡言、雅重,不做多余的事。你说小孩子这么早学说话做什么?横竖他无意间眨眨眼睛,都有一群人想尽办法揣摩他是什么意思。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需要特地说明的要求。而一二岁上的小孩子纵然说出话来,也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废话,还会因为语调稚嫩,言辞不连贯,被人跟看猴耍似的一惊一乍的注目着。

何况,除了懒得说话之外,阿檀其余的事学的都比旁的孩子快。

他不说话,但他什么都明白。天子也曾拿七巧板、九连环来试探他的聪明。天子就教了一遍,他已能上手。几天之后就玩得溜熟,又过了几天,他已然玩厌烦。他确实还有个毛病——懒、容易厌倦。

唯一从出生之后他就不厌烦的钻研着的,大概就只有如意了。

但他为什么对如意不厌烦,天子略有些研究不明白。

明明比如意小15个月,二郎出生时如意已经能跑会跳了,但他同如意相处时,从来都是他将如意差遣得团团转。

他抬抬手,如意就主动将手里玩着的球给他。他抿抿嘴,如意就知道他想吃什么东西。他要躺下,如意就立刻帮他枕头拍的松松软软的……有时如意不在他身旁,侍女们弄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不高兴,也会去请教如意。

待他能走路了,便一天到晚的追着如意满院子乱跑。不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去哪儿、走得是快是慢,其实都是他在主导。他玩得累了,撒撒娇,如意就笑着等他追上来,若他太懒了她便主动回去迁就他,而后两人小手牵小手一同慢慢走。

天子每每看到如意甘之如饴的为他跑来跑去,就会觉着他儿子就像只优雅慵懒的猫,看上去像是人在养他,实际上却是他把人给驯化了。

天子隐隐能看出来,二郎身旁这么多乳母、侍女,但他最中意的其实还是如意——十之八九还是因为如意年岁同他最相近的缘故,总不会真的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吧?

原本如意对他而言就像是让徐思养着解闷的玩偶,算不上累赘,但多少还是有些碍事。但自从有了二郎,天子就觉着如意还是有些用处的。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且她打从心底里喜爱二郎,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若有什么万一,她必定会奋不顾身的保护二郎。这份亲情甚至比臣仆的忠诚还要可靠。

而且如意是姐姐而不是哥哥,她不会同二郎争夺什么,天生就对二郎有用而无害。

当然,天子不觉着他儿子有需要如意舍身相护的时候。但有这么个人备用,也不可能嫌多。

意识到这一点,天子对如意渐渐就没那么冷漠了。看两个人一起玩耍,偶尔也会将如意一同抱在膝盖上,和颜悦色的同姐弟俩说话。

徐思是天子和如意最亲近的人,她自然察觉到了天子对如意的态度变化。

她对天子知之甚深,当然不会天真的觉着,天子是有了儿子后变得心软了,推己及人爱屋及乌,便善待起如意来——毕竟他可是个会为了稳定局面而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反贼的,冷酷自私至极的人。

这种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出于纯粹的爱。

但她也不会去戳穿。

如意确实是螟蛉子,天子不可能发自内心的疼爱她。

因为她有用,而有意无意的驯化,用有目的的慈爱来引导——这简直太符合天子的性格了。

对少不更事的孩子而言,虚假的疼爱和真实的冷漠也相差无几。前者的可恶之处在于,当它已然发生,孩子已品味到被关注和疼爱的喜悦,你戳穿它反而更有害。

所幸假的总是比真的廉价,孩子自己也会去比较、选择和学习。

只要她将如意教导得内心足够强大便好,当总有一日她长大到足以看穿真相,就算遭受打击,也不会因此而愤世嫉俗。那打击只会让她知道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不值得的,她会因此变得更聪明和坚强。

徐思只用自己的方式疼爱和教导着如意。

转眼便是景瑞十六年八月,如意五岁。

中秋节,宫中有家宴。

这是如意头一次参加家宴,见到她的“哥哥姐姐”们。

如意和二郎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

大公主妙法和二公主妙音是一对双生子,这一年十六岁,天子正在为她们物色佳婿。大皇子维摩十岁,一年前封王开府。三公主琉璃比如意长一岁,刚过了六岁生日。又有武陵王的儿子萧懋德在座。

这些人里,除了妙法、妙音公主幼时同堂弟懋德养在一处,后来皇后又抱养了大皇子维摩,彼此之间比较亲近熟悉之外,其余的虽是兄弟姊妹,却都没什么往来。

碰面时,除了天生的亲近好奇之外,便总有一份尴尬的生疏在里头。尤其是维摩和琉璃之间。

不过这同如意也没什么关系——她同这些人还是头一次见,正处于好奇、想亲近的阶段,没什么好尴尬的。

这夜月明风清,有明灯璀璨如银河,临水之处光影辉映,一派绚烂剔透。又有曼妙笙歌自对岸传来,那曲调飘渺优美,宛若天籁。而如意的哥哥姐姐们,就如神仙般衣香鬓影的从容说笑着走来,衣袂当风、环佩叮咚。

一出场,便已先声夺人。

同大姐姐们相比,小姐姐琉璃还年幼没张开,没那么亭亭玉立的气质,气质也不够高贵从容。但她生的如雪团子一般白净娇嫩,大约是闹了些别扭,被训斥了,一包泪的被张贵妃牵在手里。见了天子,挣开张贵妃的手就扑上去,一口吴语如糯米糕含在口中,软嫩甘甜,委屈起来让人心都化掉了,“阿爹,快帮我说说阿娘,她又逼我背诗啦。”

天子虽努力沉下脸来,指责她,“偏你就喜欢告状。”但说话间就绷不住脸笑起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便替她向张贵妃说情。如意看着,隐隐又有些羡慕。

因是家宴,自然就有座次顺序。天子居中,左右是徐思和张贵妃,往下依次是妙法妙音两位公主、大皇子和萧懋德、琉璃和如意。二皇子最年幼,和徐思坐在一处。其余的嫔妃们按位分依次排列下去。

如意身旁正是大皇子。

他同琉璃一样,皮肤白净得堆雪一般。只是生来体弱,文文静静的,不大爱说话。便不比琉璃粉雕玉琢、活泼可爱。

两位公主十分疼爱他,大公主尝着席间果子好,随手便端了给他,道,“这个好吃,你尝一尝。”

听见她咳嗽,二公主隔着坐席,已吩咐人给他换上糯米淡酒,又命人给每个弟妹身后陈设屏风。

天子听闻动静,问道,“下首冷吗?”

二公主道,“风略有些湿,倒不觉着凉。只是弟妹们年幼体弱,吹久了怕不大好。”

天子点头笑道,“你能替弟弟妹妹想,这很好。”便吩咐膳房添些宜秋的饮食。

这一日宴席是张贵妃负责筹备,闻言她便笑道,“二公主素来心细。是臣妾疏忽了,竟没有想到这里。”

她意在示好,但二公主态度淡漠,理都不理她,便回头同萧懋德继续说话。

就算如意年幼,也看得出张贵妃很尴尬。她不由疑惑,这神仙似的大姐姐,适才是失礼了吧。

她看向徐思——徐思正专心喂二郎吃东西。二郎虽还乖巧的坐在她怀里,却显然已有些心不在焉了,见如意望过来,一双黑眼睛便倏的一明。鱼也似的扭了扭,就要从徐思怀里挣脱出来。然而徐思只道,“先吃东西。”他便又安分下来。

只是咀嚼立刻就有力起来,显然是打算尽快吃完,好让徐思放开他。

如意不由就有些想笑——她虽还不明白什么叫不合时宜,但也意识到在这么安静的宴会上失笑出声不妥,忙忍下去。

她开始觉着,这家宴其实还不如和她阿娘、弟弟一起用饭热闹有趣。

她正想着,忽就听对首琉璃道,“摆远些,我不要。”

——原来是下人要摆屏风给琉璃。

琉璃声音甜糯,连闹脾气都天生带些撒娇的意味,但她表情实在太生动,那点不满全写在脸上了。

天子皱眉望过去,琉璃一缩,随即加倍理直气壮起来,“我不冷,而且我还要看风景呢~”那尾音娇俏,又化作略带得意的撒娇了。

二公主知道天子就吃琉璃这一套,不由轻蔑的一笑,道,“那就不要给三妹妹设屏了。”又转而问如意,“四妹妹要不要?若不要干脆一并撤去。”

如意本没觉着有什么。然而四面人都望向她,连徐思也停著望过来,便也明白气氛不对。

她稍有些紧张,却又弄不清关窍在哪里。只好小心翼翼道,“要的。”所有人都望着她,她觉着自己还是该再说些什么才好。思忖片刻,觉着这也是件很应景的事,便道,“其实,我还想要一枚小勺……”

旁人剑拔弩张,她还在这里一本正经的认真吃饭——你不能说她做错,但多少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席间就有短暂的微妙的静默。

随即大皇子笑道,“快给四妹妹取勺子来。”

嫔妃们忙笑着附和,“可不是,那筷子那么长,手儿那么小,我们在这里看着都替她着急呢。”

气氛总算是缓和下来。

但女儿同庶母之间的暗潮早已破坏了天子赏月的心情。只是他怪罪哪一个都只会激化矛盾,便忍着没开口。此刻听如意说话,立刻沉下脸来,道,“谁侍奉四娘用饭?这点眼色都没有,需得四娘亲自开口,还要你们何用!”

上头安排了一人一席,席间坐的不是天子嫔妃就是公主皇子,氛围又如此,侍女们谁敢发出半点声响?结果还是免不了无辜受牵累。忙都噤声跪到地上。

如意见她们受罚,心中着急,却不明白是哪句说错,才要开口辩解,大皇子已抬手轻轻按下她,示意她不急出头。

果然便听徐思笑道,“这却不怪她们,如意正学着用筷子,故而我让她们不必喂她,由她慢慢尝试着自己吃。”

大皇子也笑道,“四妹妹持著虽笨拙,却又像模像样,吃的努力踏实,又自得趣味。倒让儿子舍不得给她一柄勺子了。”

一言带过,满座人都忍俊不禁。

他出言回护,大公主也终于开口笑道,“四妹妹这么努力,阿爹便别生气了吧。”

就算这么多人为她说话,如意也始终不明白,天子究竟为何无缘无故就对她发脾气,又是如何消气的。

她毕竟太年幼,尚还不懂得什么叫迁怒,什么叫替罪。

所有人总算都其乐融融起来,但她却不知为何无法跟着欢喜起来。仿佛有一道不可见的鸿沟,将她同众人隔绝开来。

不过她再看向徐思和二郎,便觉着自己也不是孤身一人。

她默不作声的吃东西。但乳母们经此一吓,俱都战战兢兢,服侍她时候简直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令她们紧绷起来。

水边多飞虫,仲秋时节依旧可见。喂如意饮汤时,乳母忽瞧见汤勺中撞进一只飞虫,她驱赶不及,眼看着那飞虫落入汤中。她怕再激怒天子,不敢泼去,一时犹豫便愣在当场。

如意张口等喂,见她停顿,眼睛也跟着一垂,便瞟见那乳白鱼汤里一点黑。

她一楞,不由对上乳母的目光。乳母手都有些抖了,但如意竟然控制住了表情。她恍若没察觉一般,略一向前,就将银匙中汤喝了下去。乳母眼圈一红,却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略有些抖,那声调却轻柔安心,“您还想吃什么?我帮您夹。”

萧怀猷在一旁看着。

他七岁时,因为如意被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野猫冲撞了,天子便大张旗鼓的要逐猫。

他的养母沈贵人爱猫胜过爱人。他不愿沈贵人伤心,为帮她留住她养的那只狸花猫,开口向天子求情。

结果天子反而更加震怒,对沈贵人说出要么猫走,要么沈贵人同猫一起走的话。

沈贵人对天子怀恨已久,闻言竟真的跟猫一道走了。虽事后沈家好说歹说的将她送回来,但天子已然厌恶了她,不肯令她继续抚养子女。

于是萧怀猷长到七岁上,终于被送回到生母张贵妃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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