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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危楼记事(之一)(2)

还是这棵歪脖树,还似乎是不久前的场面,结果又被似乎像上帝无所不在的范大妈碰上了。她这一回不是嘿嘿冷笑,不是连忙报告,而是猛扑过来,像老鹰抓小鸡般的,想一把攫获住阿芳,撕个粉碎似的。

阿宝也诧异范大妈那凶恶枭厉的样子,而阿芳——她不像今天这样见过世面——被那五官挪位,肉丝都横起来的脸,吓得只是索索地抖。尤其那沙嘎的声音:“你干什么?你想在这儿干什么?……”如同多年不上油的车轴在转动,使人感到扯心拉肺一样的难受。她求援似地叫了一声:“大哥——”期望着阿宝,此时此地也只有他能证明,她在这巷子里,除了歇歇脚,什么坏事也没做。阿宝这个人,虽然有那种胎里带的软弱,但他的同情心,也并不比别的正直的人少一点。不过,自觉地位卑下,力量微薄罢了。但今天,也不知从哪平空增添一股勇气,竟敢斗胆拦住范大妈,护住已不知所措的阿芳。

范大妈胳膊一震,没想到一个软柿子捏的阿宝,竟敢公然抗拒或者蔑视她的权威。开头,她只是出于一种好意,认为这棵歪脖树,肯定有找替身的吊死鬼在作祟,朱大姐上吊未成,现在又来个讨死的。所以,她恶狠狠地扑过去,倒不冲阿芳,是冲阿芳背后那个伸出尺把长鲜红舌头的吊死鬼。她看不见,但她相信有。实际上她有点迷信,而且她认为自己佩戴的“文革”期间很盛行一时的革命装饰品,具有某种降妖伏魔,驱邪避秽的功能。这自然是可笑的,有些荒诞不经。可她,却是至诚地相信,你拿她有什么法?正如她早年间装神弄鬼一样,硬说有位仙姑附在她身上。搬到危楼以后,还闹过两回,她丈夫那样狠狠揍她,也无济于事。一折腾就是半天,遍地打滚,口吐白沫,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鬼话。看来,只有鹤翔庄的自发功可以解释这种悖谬了。但是,胳膊震麻以后,立刻意识到这是妨碍她履行职责。一种似是天赋神权,范大妈批准自己监管坏人,并且防范那些可能沦为坏人的好人。前者如黑五类,黑九类;后者则由她疑神见鬼去画圈。至少在危楼里,能够让她放心的,绝对纯粹的好人家是没有的。甚至像孤儿出身的阿宝,她也总用眼角的余光瞟着点儿,好像他那样节衣缩食,揣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野心似的。尤其有一回,邮局把一笔汇往灾区的百元款项,东找西查,终于证实是他寄的,并退还给他的时候,阿宝死活不认这个账。这件事轰动危楼,它使人们看到虽然卑微,虽然无足轻重,虽然像躲在窝里不敢探头的鸟那样的人,有颗多么良善的心。尽管他非常节省,但并不吝啬。可范大妈却从此认定阿宝的钱来路不正,于是他成了她心目里另册上的人。“好!你竟敢和盲流串通一气!”马上严词责问,“她干吗的?她找谁?她有证明吗?她什么成分?你——”范大妈转脸对阿芳,“走,跟我到街革联去谈谈!”

乡下姑娘哪里懂得街革联其实是街道造反革命联络站的简称呢?那时候,群众组织多如牛毛,甚至在动物园的猴笼里,不知谁塞进一块木牌,上面居然写着“红面猴造反总部”。这当然是恶作剧,但猢狲们不知底里,上蹿下跳地抢着玩,倒也是现实的缩影。我一直怀疑是乔老爷干的好事,但他矢口否认,可又不掩饰脸上流露的得意之色。阿芳哪有乔老爷的胆量和幽默感呢?一听要谈谈,便知道不是好去处,连忙以乡下人的聪明,拔脚就跑。

范大妈马上就判断她不是好人,只有坏人才心虚胆怯,大喝一声:“站住!”随即追赶过去。阿芳慌不择路,摔了一跤,连随身带的包袱也来不及捡,爬起来没命地冲出J巷,很快消失在Y大街的人流里去了。

阿宝也许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一个男人保护不了一个女人的屈辱,他感到十分痛苦。以能够与范大妈媲美的高嗓门,冲她恶狠狠地说:“你像话吗?欺侮人!她怎么碍着你啦!”

“欺侮?”范大妈不解地重复一遍。那腔调,表明了这个字眼在这种场合,纯属多余。对于被她监管和需要防范的对象,这种欺侮,不仅是必要的,还是正当的。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阿宝夹着这个轻巧的,和主人同样单薄可怜的包袱,走到巷口,站在范大妈视线以外的地方等候。他估计,过不一会,这个乡下姑娘会踅回来寻找。阿宝等啊等啊,一直到无法再等的时候,买票坐车去厂里给造反派做饭。午饭开完,又掏五分钱回来再等,白白耗去一个下午,不见她人影。傍晚,阿宝接着等,在路灯下,溜达到深夜。实在太晚了,才姗姗回家。阿宝自己也诧异,怎么这样诚心诚意地等了一天?是因为她可怜?因为她受欺侮?因为她叫了一声大哥?因为她那苦楚动人的面容?因为她那双只消看一次,就永远忘不了的眼睛?……

他的心不那么宁静了。

几经踌躇,阿宝解开了她的包袱,多么寒伧单薄的内容啊!真有点像某些人提倡的三无小说那样空空如也,唯一的奢侈品,是面小玻璃圆镜。镜子背面夹着的当然应该是她本人的照片,但阿宝怎么看,也和早晨在巷子里见到的那姑娘吻合不起来。看来乡镇上的照相师也有其独特的天才,能把人照得完全不像自己。和我们读某些特级作品一样,评价的好和实际的好,常常总不吻合,看来权威的眼睛并不权威。

就在此时此刻,一种淡淡的,不可捉摸的脂粉气息,令人烦恼地钻进他的鼻子。可当真地去闻,依旧是他寒酸破旧屋子里特有的霉味。然而,稍停片刻,不经意间,那温馨的香味又轻轻袭来了。他不由得问自己:“她这会在什么地方呢?没有钱,没有粮票,而且说不定没有一个肯帮助她的好人吧?……”霎时间,一种同情,一种关注,一种比同情和关注还多了些什么的感情,从胸臆间油然升起。于是,他再也不能安然地在床上躺着了。决心到此时此刻所有无家可归的人,唯一存身之地的火车站去寻找她。

迈出这一步是容易的,但为这一步所付出的代价,将是异常沉重的。假如阿宝当时要能预见到未来的话,也许脚步会迟疑,不像这会儿兴冲冲地在马路上奔跑。那速度,真好比两肋生翅,脚底生风,冲刺似的朝S市那总搭着脚手架,总也修不好的车站票房飞去。心头那股热劲,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从哪来的?仿佛刚出笼屉的馒头,塞在他胸膛里似的,那样实在,那样熨帖。以致他的保护人大清早在巷子里撞见以后,听他如何如何地讲了一通,立刻警告他的话:“那可是个无底洞!”他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阿芳说了,她不会拖累我的,她能养活自己,说不定还可以帮助我咧!”

乔老爷嗤了一下鼻子:“说得好听,到头来还得靠男人养活!”也许他正和他老伴,从街革联请罪回来,心头老大的不顺。这种洗心革面的早课,是给坏人准备的,乔老爷当然不算,但他老伴算,因为是三十年代臭明星。谁曾想到“文革”风暴制造了那么多的家庭悲剧,这对本来是半路夫妻的两口子,倒越发风雨同舟地亲密了。乔老爷心甘情愿降格为坏人,陪老伴请罪。从此,他每天清晨去装作虔心忏悔的样子,而且每次都能泪流满面,表现出内疚和自责的痛苦。这使得许多同时请罪的坏人,秘密地向他取经讨教,乔老爷也丝毫不保守地传经送宝。原来倒是朱大姐早年拍电影所用过的,一种极原始的刺激流泪的办法,往手背上抹一点辣椒面,必要时揉揉眼睛,泪水就辣出来了。于是大家都仿效行事,每天的早请罪就变成了一场流泪竞赛。头头们作为改造坏人的成绩到处宣扬,还开过现场会让人们参观以乔老爷为首的流泪表演呢!

阿宝振振有词地回答他的保护人:“你都能为朱大姐把眼睛辣成了红眼耗子,我怎么就不能为阿芳——”

乔老爷截断他的话:“这姑娘再好,她的农村户口,是一道你过不去的关口!”

“范大妈她答应帮忙——”

“什么?老范婆子?”乔老爷眨巴着辣劲未过,泪囊肿痛的双眼怔住了。

然而,确确实实是范大妈。

阿宝怎么也料想不到会在票房里,碰上他恨不能咬一口的范大妈。而且更出乎意外的,正是这个范大妈,在挤得满满登登的,上访告状,革命串连,等待接见和买票签证的人群中间卖茶汤。尤其让他惊讶的,还是这个范大妈,竟然扬起胳膊招呼他,语调是那样亲热,“快过来,阿宝,帮帮忙!”

他糊涂了,不知究竟哪一个是真的范大妈?危楼里那人皆为敌的眼睛,怎么也嵌不到这张做生意的殷勤笑脸上。其实,这正是阿宝的天真之处,在那灰暗的十年里,有多少人向我们展示出双重人格和两面嘴脸啊!不过有的弥合得巧妙些,天衣无缝,浑然一体。而范大妈则是属于煮夹生了的饭之类,不免有点硌牙。就如同读有些作家所炮制的作品,外面是国产包装,内里却是洋作家名篇的翻版一样,不仅硌牙,还会让人倒胃口的。阿宝尽管十分地不乐意——他来车站并不是为了帮她做买卖啊!可那张笑脸(据说早些年也曾风流一阵的)使他不得不费点力气,朝她那儿挤去。但双眼却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寻找他一心一意要找到,而且必须找到的那个乡下姑娘。那份迫切的心情,让人感到不是她的包袱丢在他这里,而是他的什么重要东西,被她拿走了,急着要找回来似的。范大妈显然注意到他神不守舍的状态,便问:“你怎么啦?阿宝!”

他能对这位事端制造者说什么呢?只好恭喜她生意兴隆:“想不到这么晚,会有这么多人!”

“你还没见过大串连那阵——”她神采飞扬地回忆不久前那有史以来的壮举,一次上亿人的全国免费大旅游,“哦!我这批过准的,忆苦思甜茶汤,三毛钱一碗,五毛钱一碗,有人还抢不到手呢!”

因为阿宝在炊事班工作,虽然他独善其身,不问世事,但一把炒面,一匙糖,冲上开水,该值多少钱,是算得出来的。现在卖两毛一碗,已是对折拐弯的利润,竟敢百分之三百、五百地牟取暴利,而丝毫不妨碍她自以为很革命的左派身份。阿宝虽说政治头脑少些,也对她坦然自若的神态,有点纳闷。这个年轻人心里琢磨:“她会一点不害羞!”

傻兄弟,比她更心口不一的,比她还要下作,讲漂亮话而干不漂亮事情的人,从来也不像在“文革”期间那样公开的无耻,简直到了赤条条无牵挂的地步。范大妈只不过是这支长长队伍末尾的一个小卒罢了。至少她在收摊的时候,把赚得的几块钱,塞进口袋以后,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忧愁,破天荒充满人情味地对阿宝说:“我要像你有那么多存款该多好,毛毛也能从插队的乡下办回来了。唉,我也不必半夜三更在这儿挣钱,贴补她的工分了!”她又叹了一口气,心情那样沉重,以致阿宝不禁扭回头去打量她。

他们走出永远不拆的脚手架,到车站门前的广场,天色已经微明。这时,范大妈才想起来问他:“阿宝,你干什么来啦?”

“昨天早上,你在巷子里,那歪脖树下——”

范大妈恍然大悟:“敢情她是你对象?”

“啊呀,你说哪儿去了!范大妈!”阿宝埋怨她,“你把那姑娘打跑了,可包袱丢在——”

“你放心!”范大妈说得那样轻描淡写,“昨晚上我在票房见她来着——”

阿宝紧紧抓住范大妈的茶壶水碗篮子:“人呢?”

“我把她扭到车站派出所,交给警察了!”

“你啊!”他搡了她一把,差点把范大妈业余挣钱的饭碗砸碎。

这回范大妈倒没有着急,也许因为她年轻时曾经风流过,甚至成家之后,生儿育女,还暗地里与旧日情人来往。所以她装神弄鬼,惹得死去的毛毛爸死命揍她,都和这段情缘有关。因此,她拉住要去派出所找人的阿宝:“你相上了她?”

阿宝急于要走,没好气地:“相上又怎么样?”

“可她是乡下人!”

“乡下人怎么样?”阿宝不完全是赌气,但语调听起来很像,“我偏还不愿意找城里人呢!”

“那你可得大把往外撒票子,户口、工作,这两样你要想办成,哪样也得一个大数才行!”

“只要有价码,不愁没办法!”

也许她被年轻人的至诚感动了:“要是你真肯掏钱,大妈许能帮你个忙——”她抬头一看车站大钟:“不行了,我得赶紧回去,管着那帮坏人请罪,让他们老老实实——”那种神圣的使命感,唤醒了她灵魂中另一个人皆为敌的范大妈,刹那间,那张人情味的脸,布满黑沉沉的疑云,嘴角,眼角,鼻翅都凛然收紧。阿宝急于找人,才不愿意多看她这窦尔敦式的面孔呢!扭身朝车站派出所跑去。

假如不是阿宝赶到,阿芳肯定随着那装满盲流的列车,被遣返到遥远的他乡一去不回了。他冲到停在货场的那列闷罐车上,挨个地从每节车皮,每张面孔去寻找那对难忘的眼睛。一面查看,一面也吃惊车厢里竟然装得下这么多人。其实,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把人变成货物那样对待,就可以随便堆码了。而且,人通常在得意时才膨胀,落魄时就收敛,到挨打时,自然要缩成一团,减少接触板子的面积,所以很有点像罐头沙丁鱼那样挤得紧紧的。

车头已经拉响汽笛,准备起动,阿宝满头大汗,心都急得跳出来,也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位不知姓名的姑娘(要是知道的话,也可挨着车皮喊叫)。也许他觉得这一次要失去了她的话,大概这世上再不会有那样一双吸引他的眼睛了。即使在车轮缓缓转动,完全绝望的这一刹那间,他还紧紧盯住每一张从眼前闪过的脸。天哪!阿宝几乎疯狂似的跳起来,拼命地喊了一声:“下来,快跳下来!”他一眼瞥见了在人群里,正好奇地向外张望的阿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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