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生,意指以人才贡给朝廷,本指府、州、县生员中成绩优异而升入国子监的读书人。不过,贡生的成分比较复杂,通常情况下,贡生不能等同于太学生。这是因为,清代贡生有恩贡、拔贡、副贡、岁贡、优贡和例贡之分。其中,例贡不经过考选,而由生员援例捐纳,故称例贡,也就是说,其名号是花钱买来的。谢氏宗谱上只说谢君才是贡生,并未点明是优贡还是例贡,但根据其父谢思良身份为太学生可推知,如果君才是例贡以上的贡生,宗谱上应当视为荣耀,一定会白纸黑字明确记载。笼统地称其为“贡生”,恰恰说明这身份极有可能是花钱捐来的。
这样的家世,留给谢家人的不是荣耀,而是尴尬:三代读书人,身份分别是登仕郎、太学生和例贡。在谢家人看来,现实无可回避,诗礼之家正逐渐式微;在外人看来,现状非常明显,谢家属于“钱袋、粮袋、空口袋,一代不如一代”。
谢国广(1861-1908),贡生谢君才的长子。谢君才二十四岁生下国广。谢国广六周岁进私塾读书。可以想象,谢君才对儿子寄予怎样的厚望,最大心愿就是,儿子日后能光宗耀祖,完成谢氏三代读书人未竟之大业。然而,事与愿违,不出半年谢君才就看出,儿子国广不是读书的料,别说指望他中举光宗耀祖了,只怕进学成秀才也希望渺茫。
谢国广从小性子安静,为人老实。进私塾没几天,先生就说他稳重诚恳,坐得住,不偷懒,可谓少年老成。按理说,这样的孩子很适宜读书求学问。不过,其父谢君才却隐隐感到不安,担心自己的猜测会变成现实。
原来,谢国广诞生至长到六岁,谢君才也没少教育他,开发他,观察他。熟话说,“三岁看八十”,三周岁,谢国广敦厚的性子就显露无疑,从不说谎,也不喜欢跟别的孩子打闹,且办事认真。
比方说,春节前让他拣干果,把饱满的挑出来放到青花大瓷盘里,留着过年招待客人。只要父母跟他郑重交代一下,“过年要摆在正堂里的”,他就会格外认真细致,一颗一颗挑选。换了别的孩子,才不管这么多,别说过年招待客人,就算是接待神仙菩萨、玉皇大帝,也只有五分钟热度。片刻之后,对不起,管你王母娘娘还是观音菩萨,小哥不陪你了,玩儿去了。还有一类孩子,坐得住,但做事不细致,只图数量不顾质量。
很显然,谢国广是个异数。他不但坐得住,做事还讲认真,让他挑饱满的,他就只选饱满好看的,有些干果个头虽大,色泽黯淡、外形干瘪,他也明白,这些不能入选。
第一次,谢国广把干果分得清清楚楚,青花大瓷盘里都是光鲜饱满个头大的,竹匾里都是不好看的。小孩子的成就,无一例外需要父母肯定,于是,三岁的谢国广跑去喊父亲来看。当时,其父谢君才的确既感到惊讶,又感到欣喜。他想,我老谢家世代书香,科举上却举步维艰,如今老天开眼,总算出了这么个坚韧的孩子。良苗既已出土,只要悉心栽培,假以时日,何愁不出栋梁?不要说秀才、举人,就算黄榜中进士,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从那以后,谢君才开始教儿子吟诵唐诗名篇。不久他便发现,儿子记性并不出众,好在耐得住性子,记住唐诗名篇倒也不难。再以后,谢君才开始教儿子认字、写字。
就是从认字、写字开始,谢君才隐隐感到,儿子不够聪明,悟性一般。
汉字其实有规律可循,四岁的儿子识字数百,却始终分不清其中最简单的规律——找准偏旁部首。比如,他能准确读出“桂”“柿”“梅”“桃”“杨”“柳”。可是,当父亲问他,这些字有什么共同点时,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父亲,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父亲只好挑明了问他:“你看看,这些字像不像兄弟姊妹?你看,它们的模样,其实挺相似的呀。”谢国广听了,更为惊讶,仔细看眼前这些被父亲说成“兄弟姊妹”的字。问题是,在他看来,这些字显然是不同的,也并不相似。谢君才只好耐着性子,指着最上边那个字的左半边,问儿子这是什么字。谢国广眨巴着眼睛,小半天才说:“像个‘木’字。”
谢君才啼笑皆非:“像个‘木’?本来就是‘木’字。”
谢国广有些犹豫,本想争辩,却没有说出口。
谢君才在纸上写下个大大的“木”字:“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样的啊,都是‘木’字。”
谢国广再次犹豫。谢君才鼓励他:“说说看,不要紧,说吧。”
谢国广有些胆怯,伸出右手食指,指向“木”字最后一笔,那个长如小刀的捺,然后,又点住“桂”字的第四笔,那是一个小如黑瓜子的点。
一瞬间,谢国广的内心就被失望填满了。
什么叫悟性?这就叫没悟性!
什么叫聪明?这就叫不聪明!
还好,作为父母,对孩子的失望都是短暂的,不会是永久的。不久,谢君才开始自我安慰,孩子还小,尚未开窍,等他再大些,领悟能力会随年岁俱增,总有豁然开朗的那一天。不过,他对孩子悟性不佳的担忧,却如顽固的阴霾,一直盘踞于心头。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他会留心评测,其长子国广,到底有没有读书人该有的领悟能力。
比方说,吟诗,虽说各人习惯不尽相同,但普遍规律还是有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第三句是转,“举头”二字后稍顿,“望明月”三字音调要提高;第四句是合,“低头”二字后稍顿,“思故乡”要读得很舒缓。即便识字很少的半文盲,抑或目不识丁的文盲,听到朗诵者读出最后三字时,也知道这首诗读完了。
学习诵读的人,则应更进一步,能够举一反三,能把这样的吟诵规律套用到别的古诗上去。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吟至第三句“明镜里”时,声调自然而然要提高;吟诵最后一句,“何处”二字后要有停顿,然后,用缓慢而又略带慨叹的语气吟出“得秋霜”三字。悟性更佳的,换成七言诗,也会无师自通,准确掌握吟诵节奏。
比如,“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第三句里“亡国恨”三字音调要高,“隔江犹唱”后要停顿,然后用低音缓慢吟出“后庭花”三字。
谢君才是贡生,吟诵唐诗十分拿手,但是,其长子国广,从三岁到六岁,能背诵许多诗篇,就是掌握不了吟诵规律与节奏。这只能说明,他在这方面天赋很一般。
当然,身为父亲,对孩子的种种希望,总是大于失望,这几乎是长辈的本能。即便自己走到生命尽头,也不会对子孙失去信心,这是人类天生的美德。
孩子在识字方面没有过人天赋,并不能证明孩子学诗词、做文章不行。这是谢君才曾经的想法。孩子在吟诵古诗上禀赋平平,并不能证明孩子其他方面不行。这也是谢君才曾经的想法。
六岁,谢国广进私塾读书了。先生说,这孩子坐得住。先生说,这孩子背书有些慢,但知道用功,背熟了就记得牢,不像有的孩子,抢记能力强,但是过后忘得快。
谢君才听了,喜忧参半。
终于,先生开始教蒙童们写文章了。先生并不冬烘,第一次布置的作文是《挖笋记》,要求不高,须言之有物,勿发空言。
谢国广埋头作文,先写初稿,然后誊抄清楚。
开头两句不同凡响:“翠竹满山,春笋遍地。”可谓眼前有景,言之有物,惜墨如金,笔笔有力,这哪是孩童的作文,分明是才子手笔。
且慢高兴,接下来两句是:“挖笋出土,装于筐里。”这就很一般了,岂止是一般,简直是平庸。
再接下来又是两句:“装满竹筐,抬回家去。”这两句,唉,怎么说呢?不说也罢。
接下来呢?没有了,全文仅六句,二十四字。
谢君才第一次看到儿子写的文章,虽说脸上带着笑意,心底却冷风飕飕,脊背上冷汗微现。关于自己的儿子,他又了解到一点:做文章同样没有天赋。
依现代人看来,刚上学的孩子,写字还写不来呢,能写出这样完整的语段,已经很难得了。
旧学不一样。旧学只学一样,文,包括读书、书法、对课和作文。其他什么都不学,没有数学,没有体育、音乐、美术、手工。蒙童诵读的,都是古典文学经典。会写文章的蒙童,一出手往往就洋洋洒洒,雅言迭出。当然,起初都是套用古人的,套用格式,套用文字。然而,能主动套用,正是灵活运用的初级阶段,也是开窍的具体表现。也有极少数天赋异禀的,很小就能写出传世佳作,比如,骆宾王还是蒙童时,就写下传诵至今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做人要老实,做文章却不能老实拘泥,束手束脚。谢国广的欠缺之处,恰恰在于做文章太老实,太死板。能写文章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道理,“文似看山不喜平”。诗词名家,更是心高气傲胆子大,“语不惊人死不休”。
以诗仙李白为例。李白写诗,不但不老实,简直胆大妄为,“为所欲为”。“桃花潭水深千尺”,桃花潭其实很浅。“飞流直下三千尺”,庐山瀑布根本没那么高。这还不算什么,“白发三千丈”,在白发面前,桃花潭,庐山瀑布都不算太神奇。
谢君才在心里给长子谢国广写下评语,尽管他很不情愿:这孩子今生能识很多字,这孩子今生能记很多文章,这孩子今生能讲很多典故。
仅此而已。而已,让人心碎的两个字。作为父亲,他只能把这两个字深埋于心底。然后,让孩子继续读书。儒家最讲究仁义二字,对待同道,尚且要仁至义尽,何况是对自家骨肉?
谢国广读私塾读满六年,直至十二岁。
跟其父料定的完全一致,谢国广识字很多,背诵的文章诗词很多,熟记历史、文坛典故也很多。然而,真的是仅此而已。他不会写文章,确切地讲,他并非不能写出完整的文字,只是不能灵活自如地写出属于自己的文字。他笔下的文字,要么一看便知是生搬硬套的,要么一看便知是硬生生挤出来的,皱巴巴,干巴巴,既不光鲜,更无滋味。写景,他只会见山写山、见水写水,别指望诗情画意,更别指望摇曳生姿;策论,他只会就事论事,人云亦云,看不到主张,更看不出肝胆。
谢国广过完生日,年满十二之后,其父谢君才跟他商议:要不要参加小考?
小考也称小试、童试、童生试,明清两代皆为取得生员资格的入学考试,可分为县试、府试、院试,是读书人的进身之始,也就是科举首次正式考试。
面对郑重其事的父亲,谢国广虽说面带惭愧,但还是十分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不是用言语,比言语更直接,那就是坚决地摇头。
是的,谢国广知道全家对自己寄予厚望,也知道六年来自己不从事劳作,未能给家庭带来任何钱物收益,如果放弃进学,意味着前功尽弃,之前家里耗费的金钱,自己耗费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然而,他更为清楚的是,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再读下去,只能徒长年岁,空耗家资。长此以往,自己付出的心血越多,对家庭的亏欠也就越多。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学手艺,勤劳作,安生计,奉父母。
还有一个原因,谢国广内心十分清楚,但不愿说,也不敢说。那就是,自家祖上,日子其实是很滋润的。这么多年以来,谢家的财运之所以越来越稀薄,就是因为从祖父开始,都只会读书,不会安生计,置产业。
谢君才问儿子想从事什么营生,谢国广的回答很实诚,老人都说,“无业不遮身”“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还是学手艺吧。
谢君才点头说:“也好。你从小没有干过活,力气不大,筋骨不强健,铁匠、木瓦匠都干不了,这样,你去城里药店,跟着坐堂的先生学点医术,也跟着抓药的师傅学学手艺。就算学不来切脉看病,将来开个中药铺,或者做个草药商,也是好的。”
于是,谢国广进了城,在一家大药房学徒两年。
1875年,虚岁十五的谢国广回到潘坑,开办中药铺。因为太年轻,加之为人谨慎,一开始没胆量堂而皇之坐堂行医,先是做草药生意,既收购,也批发,同时还零售。不过,因为潘坑地处闭塞,附近山民有小病小痛无法翻山越岭去寻医问药,只能到谢家药铺来求助。人家找上门来,谢国广不能不帮忙。他毕竟学过两年医,对于伤风感冒、发热咳嗽、腹痛腹泻之类的常见病,治疗起来,还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不出半年,谢家中药铺在这片闭塞的山乡有了名声,虽说利润有限,毕竟能开办下去,也算不容易。
这年冬天,十四周岁的谢国广结了婚。老规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妻子麻氏比他大三岁,时年十七岁。
旧时,许多家庭妻大夫小,这是有原因的。夫君太小,如果妻子更小,一来不能操持家务,生计都有困难,二来不利于生育,往往难产,酿成灾祸。
妻大夫小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封建时代夫为妻纲,男人可以为所欲为,纳妾、吃花酒,都是常事。原配夫人娶来后,既操持家务,又为夫家繁衍后代。等大老婆步入中年人老珠黄,原先比她年纪小的夫君正当盛年,只要家庭经济条件尚可,就很有可能纳妾。其后,家庭事务继续由大老婆操持,小老婆则接过繁衍后代的使命。
有清一代,早婚盛行,这也是清朝人口膨胀的原因之一。追根溯源,答案倒也简单,早婚的示范者,正是皇家。
史料明确记载,清朝入关后第一任最高统治者顺治皇帝,十四岁(虚岁)大婚;其子康熙皇帝成亲更早,十二岁(虚岁)大婚。上行下效,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大清国内,绝大多数人都信奉“早养儿子早得力”。
谢国广与麻氏育有二子一女。1876年生子用世,1879年生女阿英,1881生子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