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道弯弯
人生百年,立于幼学。这是思想家梁启超的著名论断,民国时期广为人知。梁启超认为,孩童的启蒙期非常重要,影响着人生走向,预示着人生成就。
民国时期,是中国新式教育勃兴的起点。
谢文锦读书上学的时间很长,他的生命最终定格在三十三岁,而他的求学期,居然长达十七年,还不包括在上海外国语学社学习的大半年,和在苏联留学的两年。那两年半,应该算在他的革命历程里。
山道弯弯,起伏绵延。苍山蜿蜒,窄窄的山道宛如一根褐色山藤,时而现身,时而隐藏。只不过,这根藤条太长了,一头连着潘坑,一头连着岩头,延展开来,有六十华里。
潘坑是个清幽宁静的村落,岩头是座热闹繁华的集镇。
六岁半的孩童谢用绣,坐在软兜里,一路被人抬着。谢用绣来自潘坑,眼下,他要到岩头去读书。
这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即公元1900年,国家如同是积贫积弱、苟延残喘的迟暮巨人,山民仿佛是含辛茹苦、劳作不辍的蒙眼工蚁。山里人家的孩子能够坐进蒙馆读书,机会微乎其微。这之前,幼小的谢用绣对能够进入书塾读书,既充满了自豪,又热切向往。听说他要去镇上读书,那些打小就跟他一道赤着脚上树掏鸟蛋、光屁股下河打水仗的伙伴们,哪个不是羡慕得要命,眼热得冒火?
软兜又叫绳兜,其实就是个大网兜,系于双杠一样的平行毛竹杆,抬在两个轿夫的肩上。谢用绣身子很轻,不过三十来斤,加上为数不多的换洗衣物,也不过四十来斤的样子。身手矫健的轿夫,步履轻松,脚下生风,简直是一路小跑。
谢用绣一身青色土布衣衫,蜷缩在软兜里,晃晃悠悠,荡来荡去。山道如褐色山藤,他就成了山藤上一枚小小的青果。
这枚幼小的青果,离家乡越来越远。浙南山区,羊肠小道都差不多,山路边的景致也差不多。不过,在谢用绣稚嫩的眼中,两旁景色还是越来越陌生。原先对读书识字的向往,逐渐变成对离别父母、远离家山的怅然和恐惧。
“阿爸,岩头远吗?”
谢用绣的父亲谢国广,此刻就在儿子身旁,因为急着赶路,额头上一层汗。他低头笑着对儿子说:“不远,照这阵势,半天就到了,中饭都不会太晚。”他转头问轿夫,“是吧,师傅?”
“中饭稍微晚些,不算什么。”后面那个轿夫说。
“不远的,中途只需歇一脚。”前面那个轿夫也说。
“阿爸,为什么要去岩头?”谢用绣又问。
“傻孩子,这还用问,去读书呀。”谢国广猜得出儿子此刻的心情,故意语调轻松地说,“你不是喜欢读书吗?”
“远咧,那么远。”谢用绣低声说。
“不远没有好书房。”谢国广语气坚定,“要想做个有用的人,必得上好书房。我们那里,没有好书房,没有岩头那样的。”
谢用绣问父亲:“什么才是有用的人?阿爸是吗?阿爸很有用,能给人抓药,给人看病。”
谢国广苦笑着摇头:“阿爸哪算有用。”
在潘坑,谢国广算得上殷实户,是一家铁铺的东家,有一座小型冶铁炉。平时谢国广并不过问铁铺的大小事务。铁铺主要打制农器具,属于山民的必需品,常年不愁生意;再有就是石匠用的铁锤、钢钎,这类铁器需要定制,客户也相对固定。每年农历八月十四,也就是中秋节前一天的晚上,谢国广会请铁铺掌柜喝杯酒。铁铺掌柜则需向东家汇报大半年以来铺子运营情况,收益多少,只谈大致数字,而且是空口白话,无须核对账目。岁末年终,铁铺掌柜则需夹上全年账册,与东家谢国广一坐半天也不起身,核账,算账,缴钱。当然,如果平日有急用,谢国广可以先到铁铺拿钱,随到随支,记清账目,拿钱走人,不在话下。谢国广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他家的中药铺上。除了药材采购不是他,坐堂行医,看病抓药,记账关账,他一个人包了,生意不错,开支却很有限。
谢国广算不上名医,也谈不上满腹文章,他只读过六年私塾,没有进学,即未能考中秀才,切脉学医也并非师出名门。谢家中药铺生意不错,主要原因是此地闭塞,离市镇太远,周边山民有个头痛脑热、咳嗽哮喘、痢疾腹泻,只能就近看病抓药。当然,药铺生意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谢国广为人诚恳,勤勉而又谦恭。
“阿爸没用?阿爸就是有用。”谢用绣大声说。
两个轿夫忍不住齐声笑起来。一个说:“就是,你阿爸有用。”
另一个说:“怎么不是?你阿爸有大用,治病救命,用场大着呢。”
谢国广也笑了:“什么大用?我能派上大用场?小用,只能算小用。”
谢用绣看着父亲,专注地问道:“哪个人有大用?”
谢国广略一思索,答道:“大禹。”
“大禹治水?”
“对的,就是治水的大禹。”
这几年来,谢家中药铺里,除了老板、掌柜、大夫、伙计一肩挑的谢国广,每天值守的还有一个,谢家三儿子谢用绣。
谁都知道,作为药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寒暑,不分日夜,都得有人值守。梅子黄时雨,朔风吹断门,这两个时节药铺生意尤其清淡,没有主顾上门的日子,谢国广便给儿子讲故事,教儿子识字。
谢用绣一岁半学会说话,两岁时语言表达流畅,母亲陈氏便把他丢在中药铺,自己好腾出手来干家务,做针线活。首次正式进驻药店,因为谢用绣个子太矮,坐在椅子上够不着台面,母亲陈氏把他放在其父坐堂行医的八仙桌上,屁股坐在一本中医典籍上。结果,谢国广大为恼怒,骂了妻子一顿。陈氏并非有意为之,当然感到委屈,免不了要争辩。
谢国广大声斥责:“亵渎祖师,玷污古书,你这样当阿妈,到底要培养出什么样的儿子?”
陈氏幡然醒悟,马上认错,随即抱着儿子,急急忙忙赶去一家竹匠铺,请师傅专门制作竹椅,要求有两个:一是要高,能够得着八仙桌;二是要带围栏,免得孩子掉下来。
竹匠很聪明,主动提出第三个要求:要能升降,孩子一年比一年高,椅子太高,孩子读书写字只能长时间趴着,天长日久,会养成弓腰驼背的坏习惯。
升降?陈氏满腹狐疑,她还从没听说,廉价的竹椅,还能升降。
竹匠笑着解释:“椅子嘛,就做普通竹椅,用料讲究些、做工细致些就行了,再装个能拆卸的栏杆。另外,加做几个毛竹凉枕,每个拳头高,眼下全部垫上,细儿坐上,准能够得着台面。隔几年拿掉一个,隔几年拿掉一个,等全部拿掉,细儿也就长高了。”
从此,谢用绣有了一张专座。每当有人来看病抓药,他就安静地坐在竹椅上,看着父亲给人把脉看病,用毛笔写药方,称药包扎,打算盘算账,收钱,送客,记账。生意冷清的日子,同样在这张竹椅上,他专心听父亲谈古,述史,讲故事,看着父亲工整地写字,教他认读。
中饭前,午休后,则是谢用绣的自由活动时间,跟其他山里孩子一样,上山下河,爬树挖坑,四处撒欢,无忧无虑。旧时,每天的这两个时间段,不会干农活的山里孩子,一般都采取这种“放养”的方式。中饭前,午休后,这两个时间点选得很好。因为孩子总是饿得很快,一味疯玩只会饿得更快,饿了自然会回家,无须家长费心找寻。
这种生活,从一岁半到六岁半(山里人讲虚岁,说成七岁),谢用绣都是这么过的。因此,从两岁开始,谢用绣就开始识字了;五六岁时,已识得许多字。
“大禹有用,大禹治水。”谢用绣先是点头,随后就提出一个疑问,“大禹读了很多书,才去治水的吗?不读书,一样可以挖山、挖河的呀。”
谢国广愣了一下,脑子转了转,马上找到了答词:“大禹当然也读书。不过那时还没有书房,不叫读书,叫学知识。没有知识,水平不高,哪里治得了大水?”
“治不了?”
“治不了!”谢国广坚定地说,“你想啊,大禹要治的是全国的水,不是我们家门前的潘坑溪。想想看,要治我们的潘坑溪,总得知道它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哪里太高,挡着水了,哪里太低,水太深了,容易受淹。是不是这样?”
谢用绣点点头。前面那个轿夫也说:“还真是呢,先得心中有数,办事才会有数。”
谢国广接着说,大禹管的是全国的水,他得知道,哪里高山挡水了,哪里洼地受淹了,黄河常常在哪里决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然,他也要常年在外,当面查看。
这个典故谢用绣是知道的,于是大声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是的,”谢国广说,“不过,在这之前,他就得知道,全国大江大河有多少,都流向哪里。哪里水太多,人家常受淹,不得不逃荒;哪里水太少,人家种不了地,打不来粮食,不得不要饭。”
谢用绣相信了,又问:“还有谁有用?”
“还有楚霸王,”谢国广说,“楚霸王项羽。”
“我知道,他力气很大很大,能扛起大鼎。”
“不光是力气大,光是力气大,那没有多大用场。”谢国广循循善诱,“还得多读书,要有水平。”
谢用绣的内心,不免有小小的怀疑:“楚霸王也爱读书?”
“他到底爱不爱读书,是真爱读书,还是假爱读书,这个说不好,太古老了,老古先人的事,说不大清。不过,他的确读过不少书。要想有用,有大用,那就必须读书,多读书。”眼下,谢国广的首要任务是让儿子安心离家读书,谈到有关读书的话题,自然是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楚霸王小时候力气就很大,但他自己也知道,光是力气大是没什么用的。水牛、黄牛,力气大不大?还不是一样被人鞭打着耕田拉磨。项羽有个阿叔叫项梁,项梁让项羽学武功,主要是学剑法。项羽不好好学,功夫不到家。叔叔就骂他。项羽说,剑只不过是一人敌,每次只能打败一个人,不值得学,要学就学万人敌。”
“万人敌?打得过一万人?”谢用绣两眼圆睁,“真有这么大本事?”
谢国广笑着摇头:“两只拳头两条腿,当然打不过一万人。”
“就是,”谢用绣说,“谁也没有那样的本事,除非是神仙菩萨。”
“那是。不要说是一万人、一千人、一百人了,一个人,两只拳头,打十个人都非常困难。”谢国广可不想跑题,“要想当万人敌,大将军,还是要靠读书,多读兵书。”
谢用绣问:“兵书?什么兵书?”
不等谢国广解释,前面那个轿夫抢着回答:“就是带兵打仗的书。”
“对,”谢国广说,“领兵打仗,排兵布阵,靠的不是力气大,靠的是水平。兵书上,各种各样的阵式都有,怎么保护自己,怎么攻打敌人,全都有。”
山道弯弯,路途遥远,谢国广有的是时间,一路向三儿子谢用绣灌输读书的重要性。谢国广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小子,你就是我家的希望,眼下,让你埋头读书,是我们谢氏家族的使命。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各地党史研究开始走上正轨,出版了不少研究成果汇编。在《浙南革命烈士传》《师生英烈耀千秋》《永嘉英烈传略》等书籍中,都说谢文锦(年幼时名为谢用绣)烈士出生于农民家庭。之所以这样说,大概是为了显示烈士“根正苗红”,其家世与反动腐朽的剥削阶级毫不沾边。
然而,身处二十一世纪的我们,本着公正客观的历史观,凭着有一说一的态度,如果再说谢文锦生于山民家庭,显然是不负责的,也没有必要。英雄不问来路,奴隶、雇农、贫农、工人家庭能出英雄,贵族、资本家、作坊主、地主家庭也能出英雄。一个人能否成为英雄,主要不看其人生出处,关键要看人生追求和人生走向。
无论是查阅谢家族谱,还是考证谢国广夫妇及其子女从业情况,都不能得出谢文锦出身农民家庭的结论。解放后定阶级成分,谢文锦遗孀被划为地主。这样对待革命烈士家属,当然是错误的。不过,这段历史恰好能证明,谢文锦生于富裕家庭。
据谢氏宗谱记载,浙江谢氏的远祖是南北朝大诗人、山水诗奠基者谢灵运;永嘉谢氏始迁祖谢敷经,为南宋乾道八年(1172年)进士。永嘉谢氏一族,可谓源远流长。如果说这样的追根溯源太过久远,远祖足迹已模糊不清,历史真相也缥缈难辨,不能说明实质问题,那么,可以从谢文锦的高祖说起。
高祖谢钦仓,登仕郎。
曾祖谢思良(1816-1888),太学生。
祖父谢君才(1837——?),贡生。
父亲谢国广,字鸿豪,乡民都叫他鸿豪相。相,指相公,温州地区叫阿相,是对财主的尊称。
也就是说,从高祖到祖父这三代,谢文锦的祖上都是不折不扣的读书人;其父谢国广,则是乡民眼中的有钱人,财主。
在人口众多的清朝,在土地资源极为有限的永嘉山区,能把读书人供成登仕郎、太学生、贡生,那是很不容易的。然而,从登仕郎、太学生、贡生这样的排列,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虽说世代读书,诗礼传家,但这三代人求学的进展都不顺利,都没能考中举人,身份都是秀才。
清朝登仕郎是九品官,比起七品芝麻官,还矮了四级;而且,不少人虽被授予登仕郎,只不过是虚职,并没有具体岗位。
太学,明清两代国子监的俗称。国子监是古代最高学府与教育行政管理机构,太学生就是指在太学读书的生员,亦是最高级的生员(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