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桌面搏击
文绉绉求知,雄赳赳健体。
这是谢文锦赠给学生的题词。
青年教员谢文锦,这几天脑子里盘算的就一件事:买桐油,湖南桐油。
小时候他就听老人说过,桐油数湖南货最好,单重大,致密,防水,就算是普通松木、杉木甚至是杂木,油上这么几道,搁在家里能经久不腐,即便放在露天的地方,三五年不用担心渗水糟朽。
三天前,他去了一趟油漆店,店老板说,桐油有是有,缺湖南货和四川货,进货不多,卖脱了,要等几天。
“阿相,油什么?油几道?”阿相是相公的俗称,店老板问谢文锦,“贵州桐油也蛮好的,云南货也不错,价格还便宜,能多油两道,一正一反,算起来是一样的。”
从浙江第一师范毕业,到岩头高等小学任教以来,无论是漫步于街头还是行走于乡间,谢文锦常被人称作阿相,或者三相。三相,就是三相公。认识谢文锦的人都知道,他在家是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
岩头镇位于永嘉县中部,楠溪江中游的河谷小平原。永嘉县属温州,阿相、相公,是封建时代温州地区对财主的称呼,后来泛指穿戴体面、身份较高的男人。教书先生被人家称为相公,谢文锦很不习惯,很不舒服。一开始,他总是笑着给人家打招呼,耐心解释,请不要这么称呼,清王朝垮台好几年了,现在是中华民国,讲究国民平等,人人平等。然而,一方面缘于旧习俗难改,一方面出于对教书先生的尊敬,除了少部分人称呼他谢先生,多数人还是“阿相”“三相”地称呼他。
这是中华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谢文锦二十三岁,刚从浙江第一师范毕业。
说起浙江一师,在中国教育界、文化界可谓赫赫有名。她是中国建立最早的著名师范之一,大师云集,名人辈出。她还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策源地之一,“北有京师学堂,南有浙江一师”之说广为人知。
谢文锦买桐油干什么?漆桌子,乒乓球桌。
乒乓球桌?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山民们可从没听说过。就连谢文锦的学生,也都不知道乒乓球是什么,这种桌面竞技,到底怎么个玩法。桌子上打球?那得多大的桌子?如何能保证球不溜出桌面,跑个没影?乒乓球起源于十九世纪末的英格兰,英文意为“桌上的网球”。“乒乓球”这个中文名,至1900年才正式出现,因其打击时发出的声音而得名。大约在1904年,此项运动从日本传入中国。最初是上海四马路文具店的老板从日本购进乒乓球器材,为了推销产品,组织人员在店内对打,作竞技表演。此后,打乒乓球的人数渐渐增多,乒乓器材销量随之增大。再后来,这项运动开始在各大城市推广。可以这样说,日后在中国大行其道的乒乓球运动,最初的推动者是逐利的商家。当时的乒乓球拍都是简单的木头制品,两面光滑,没有胶皮,几乎打不出旋转球,基本手法有推挡、抽球和扣杀几种。
也就是说,乒乓球运动尚处在幼儿期时,谢文锦就把它引入到浙南群山中的岩头高等小学。
乒乓球桌早已打制完成,由于未经油漆,就没有运出来,仍然放在木器店里。那家木器店,早先是寿材店,棺材并不是常年有生意,为了生计,就捎带打制其他木器。棺材、木器陈列一室,倒也不用忌讳。山民不但不忌讳,反而认为是好事。棺材寓意好:官财,官才;升官,发财,有才。本来是谐音成趣,在民间看来,变成了谐音呈祥。
散学后,谢文锦带上几个爱好体育的学生,到木器店去看乒乓球桌。
“好大的桌子!”学生中为首的金贯真,砰砰拍响桌子,喜欢得惊叫起来。金贯真十五岁,读六年级,身强力壮,勇敢刚毅。因为他属虎,长得虎头虎脑,同伴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岩头虎”,语带双关。岩头既是地名,又表示位置高,气派大。民国时期的高小学生,其中有不少人由私塾转入,因此入学较晚,等到毕业时,相当一部分年龄已不小。金贯真进入小学之前,也读过三年私塾。不过在同学中间,金贯真并不是最年长的,从岩头高等小学毕业时,他十六岁。他的老师谢文锦,当初从广化高等小学毕业时,已年满十七岁。而广化高小,正是岩头高小的前身。
四张巨大的桌子,差不多把木器店陈列室挤满了。松木桌面平整如砥,光洁如纸,散发出好闻的松香味。其他同学也不约而同,伸手抚摸乒乓球桌,纷纷说,真大,真宽。
不要说小学生了,六七天前,当谢文锦向木器店老板比划桌子尺寸时,对方也难掩惊讶的神色:“什么?要这么宽?”
无论是城镇还是乡间,大桌案并不罕见。不过,民间所说的大桌子,一般是针对长度而言,宽度都很有限。除三尺见方的八仙桌以外,能称得上大桌子的,无非是屠户卖肉的肉案、糕点师傅的白案,再就是卖画先生的画案。不过,那几种桌子,宽度都很平常。肉案一般是两尺宽,面点白案一般是两尺半宽,画案稍微宽些,一般也不超过三尺。
当时,谢文锦掏出一团细麻绳,对木器店老板说:“松木桌子,四张,尺寸在这里。”店老板是个明白人,赶紧帮着把绳子拉直。绳子上打了两个结,谢文锦指着离自己近的那个绳结,说那是高度,随后指着离店老板近的那个绳结,说那是宽度。
店老板说,从没见过这么宽的桌子。谢文锦笑着说,这还不是最终的宽度。大桌子是两两相拼的,也就是说,定制的四张桌子,最终要拼成两张更大的桌子。等拼在一起,单张桌子的长度,就变成整个大桌子的宽度,到时候就更宽了。
店老板更加吃惊:“学堂里用的?这么大的桌子,能做什么用?画画?那可够不着画纸上端。吃饭?那可够不着夹菜。”
谢文锦笑着说,不是画画用的,更不是吃饭用的,是专门让学生打球锻炼身体的。
店老板很不理解:“锻炼身体?跑跑跳跳就可以了,用得着这个?单用松木?得花不少钱。学堂有这闲钱?”
谢文锦解释说,不用学堂出钱,全部由他私人承担。
店老板又吃一惊,仔细打量他一番,才问:“你是潘坑来的,谢家三相?”
谢文锦笑了一下:“不要这么叫。”
店老板感慨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不简单,真不容易,难为你了。”
自从任教以来,谢文锦常常自掏腰包,为学堂、学童做事,加上他思想激进,学问渊博,兴趣广泛,短时期内就声名鹊起。
当然,声名这玩意,往往都有两面性。对谢文锦的评价也分为两派。
一派来自贫困学童及其家庭,认为谢文锦出身书香门第,对人和气,一点不拿架子,而且他为了撑起岩头高小,付出太多精力不说,还付出很多财力。
一派来自殷实富户和封建遗老家庭,认为谢文锦辜负了家族的栽培和父母的养育,一味沽名钓誉,不但不能养家糊口,还吃里扒外,从家里拿出钱财倒贴学堂,这样的儿子养了何用?更有刻薄者,干脆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看看谢家三细儿(方言,即三小子),读了书又能怎样?他倒是读了许多书,到头来,还是不如一头猪。养头猪,年关脚下还能杀了吃肉呢,他倒好,从家里叼出白白的大洋来,白白吐到学堂里去。”
也有忧国忧民的饱学之士,对谢文锦作出了客观评价:其情也真,其心也切。他那份教育救国的激情,毫无疑问,是真挚的;他那颗改造国民素质的诚心,公正而论,是急切的。问题是,他太急切了,有时候难免操之过急。
仔细分析其所作所为,倒也不难理解:一方面,谢文锦血气方刚,具备要好心切的勇气;一方面,他谢文锦家境好,具备不遗余力的底气。
如今人们所看到的乒乓球桌,桌脚都是铁质的,可以折叠,为的是搬运方便。谢文锦定制的乒乓球桌,所有部件都是木头的,四脚粗大,桌面厚达一寸半。这桌子要摆到操场上风吹日晒,任凭孩子们疯玩,不厚实不行。民国时期的乡间小学,绝大多数都很简陋,能有块平整的操场就不错了,要辟出专门的乒乓球室,简直是天方夜谭。露天的木器,除了结实之外,还得防腐。因此,可以理解,谢文锦对桐油的质量要求,不是一般的高。
看完乒乓球桌,谢文锦带着学生来到木器店操作间,找到正在劳作的店老板:“老板,那几张桌子还得放几天,要刷几道桐油,学堂里没地方摆。”
店老板很看重这笔生意,也看重谢文锦的人品,当即满口答应:“好的好的,就摆在这里好了。刷桐油不能在露天,会起皱的。”又问,“阿相,这桐油是你找人刷呢,还是我们代你刷?”
谢文锦看看眼前一帮男生,右手一划拉:“我们自己刷,我们人多。”
金贯真几个人,喜笑颜开,信心满满地说:“我们人多,不费劲儿。”
不久,湖南桐油到货了,油漆店老板托街面上的学生捎口信给谢文锦,问给他留几斤。谢文锦自语道:“一张桌子刷三遍,一遍一斤,三四十二,最少十二斤。”于是吩咐那带话的学生说,“要十五斤。”
那学生早就听说,谢先生要给他们打制乒乓球桌,这会儿得知,这事就差最后一步了,很是兴奋,接到指令后,眉开眼笑,大声答应着,转头飞奔而去,赶着给油漆店回话。
第二天就是休息日,谢文锦还是等不及,当天下午散学后,就让金贯真找来六名学生,一行八人去油漆店。
桐油早已称好,盛放在一个木桶里,木桶提梁上,绳子、竹杠都备好了,油漆店老板服务很周到。木桶显然有些年头了,每次桐油挂壁后风干,就给木桶添一副铠甲,因此木桶不大,分量却不轻。不等先生吩咐,金贯真和另一名高个子男生,分立木桶两头,握住竹杠两端轻松提起,准备抬上肩。
谢文锦摆手说:“且慢,还有别的呢。”随后说,两个人合用一个油漆桶,每人一把油漆刷。
金贯真大声喊道:“老板呢?四个油漆桶,八把刷子。”
店老板正在后院里忙着捶制油石膏,听到招呼,带着满身油渍赶来。先是跟谢文锦打了招呼,又主动说:“空漆筒只有小的,不用买了,先拿几个去用,用完记得还回来就行。”
谢文锦连桐油带工具一并付了钱,师生一行八人,抬的抬,拎的拎,拿的拿,带上材料赶去木器店。
木器店老板和两个徒弟,正在吃晚茶。山间人吃晚茶,跟城里不同,不是为了享受,是为了补充体力。见了谢文锦一行,店老板很高兴,大声喊一个徒弟的小名,叫他去买烧饼:“你数一下,每人两个!”
谢文锦马上说:“不用不用,你们吃你们吃,我们来刷桐油。”
木器店老板笑着说:“谢先生,你是贵客,又是学堂里顶好的先生。没什么的,表示个心意。”
谢文锦见拗不过他,作了让步:“那就谢了,一人一个,八个就够了,我们又没干活,不怎么饿。明天不上学,今天散得早,真不饿。”
店老板说:“哦,明天不上学,难怪这么早就下学。”转头对徒弟说,“行,那就八个,一人一个。”片刻之间,热腾腾、香喷喷的烧饼买来了。谢文锦朝学生说:“也是老板的心意,我们就不用客气了,吃吧,一人一个。金贯真,你先来。”
金贯真有些不好意思。谢文锦说:“那行,我先来。”还一本正经说,“让我看看,哪个芝麻最多。”除了谢文锦,其他人都笑了。一笑,学生们也就放开了,丢下手中的工具,一拥而上,开始拿烧饼。金贯真甚至开起了玩笑:“我也看看,哪个芝麻最多。”
大家又笑。谢文锦说:“芝麻是个好东西。”随即做示范,“喏,一只手拿,一只手托,一粒芝麻也跑不了。”
店老板看着学生们,感慨地说:“看看,看看你们谢先生,可真不简单。等你们长大了,有了真本事,也要像谢先生这样,志气大,心肠好,不忘本。”
同学们纷纷点头。随后,学着谢文锦,一手拿烧饼,一手托烧饼,开吃。
或许是由于太过兴奋,急着要干活,好几个学生噎住了,手忙脚乱找水喝。谢文锦说:“不用急,人多,活儿却不多,急什么呢?”
吃完,拍拍手,掸掸衣服,谢文锦说:“好了,这下干活更有劲儿了。”
刚跨进木器店陈列室,不等谢文锦开口,金贯真就分派任务:“个子高的,我,你,你,我们三个刷台面;个子矮的,李得钊,你们四个刷桌脚。”转过头来,又对谢文锦说,“谢先生你负责指挥,不用动手,这张桌子,我一个人刷。”
谢文锦假装生气:“不公平!这种赏心乐事、人生快事,怎么能不容我插手?”
于是,师生八人情绪高涨地当起了油漆工。
岁月无情,褪去了这样的画面:二十三岁,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老师谢文锦,俯身弯腰,给乒乓球台面刷桐油;十五岁,粗胳膊粗腿的小学生金贯真,扭身歪脖,给乒乓球台漆侧沿;十二岁,细脖子细胳膊的小学生李得钊,蜷身屈腿,钻在乒乓球台下刷桌腿。
青史有幸,镌刻下这样的事实:谢文锦,革命先驱,烈士;金贯真,革命烈士;李得钊,革命烈士。他们都是浙江省温州市永嘉县岩头小学的著名校友。
春风化雨,雨润千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好教师,不只是知识的传播者,更是精神的引领者。
人多力量大,加之孩子们兴致高,劲头足,手脚麻利,不过盏茶工夫,师生八人就将四张松木桌子油了第一遍。
木器店老板也来看热闹,见到正散发桐油香的大桌子,忍不住手痒,接过一名学生手中的油漆刷,给一条缝隙补漆。他对谢文锦说:“秋旱出黄金,这阵子天时好,气温高,天气干,漆面收得很快的。”
谢文锦问:“干燥一晚上,明天一早能刷第二道吗?明天不上学,晚饭前我们刷完第三道,再干燥一夜。后天,学生们就可以打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