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老板想了想：“收漆绷面，那没问题。不过，桐油不比普通油漆，一晚上要想干燥得很好，恐怕有困难。”
谢文锦不愿多等，想到一个主意：“你们不是有火盆子吗？可不可以给它加加温？”
木器店一般都有火盆子，用于烤木材，便于熨直或拗弯，拗弯的木材可以制成有弧度的家具部件。
店老板一拍脑袋：“有有有！还是读书人聪明。”很快找来火盆子，先搬到屋外，说是普通木柴烟雾大，怕把新桌子熏黑了，要先烧出一盆木炭来。好在木器店里各种木柴边角料多的是，刨花能燃火，短废料能烧炭。不怎么费劲，店老板真的整出一盆木炭来。他说：“说是木炭，不太标准，马马虎虎，凑合着用吧。”
谢文锦点头说，行的行的，烟雾很少，又能加温干燥，很好了。
火盆移到摆放乒乓球桌的陈列室，谢文锦师生八人都涌进去实地体验。虽说是秋天，但气温尚高，加上火盆里木炭烧得正旺，室内气温迅速升高，个个开始流汗。金贯真笑着说：“谢先生，这第一遍，肯定干得快，黏得紧，贴得牢。”
谢文锦很满意，叫大家散了，明天再来。
“什么时间呢，先生？”瘦小的李得钊问道。
“不急，”谢文锦本想说个具体时间，一想山民家里普遍没钟表，就说，“明天不上学，不用起太早。天亮了起床，吃了早饭再来。刷完第二道就回去，功课该学的学，该温的温。太阳落山前，再刷第三道。”让谢文锦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最早赶到的，居然是瘦小的李得钊。本来他以为，敢说敢当、勇于争先的金贯真会最早到达。事实上，他还没步入木器店陈列室，就看见金贯真正在俯身刷乒乓球台面，于是招呼道：“这么早？”
谁知金贯真笑着说：“还有更早的呢。”
谢文锦不信：“在哪里？怎么连人影都看不见？”
金贯真用油漆刷指了指最里面那张桌子：“台子底下钻着呢，都刷完两张了。”
李得钊从桌子下钻出来，跟先生问好。
唉，他还是那么瘦，还是那么不甘人后，自尊心永远是那么强。一开始，谢文锦就认定李得钊这孩子不一般。他能看出，这孩子出自寒门，过分自尊；他也能看出，这孩子聪慧细致，倔强无比。果然，不久他就得知，李得钊在班级里，成绩稳居第一，其地位始终无人撼动。家境贫寒的他，在伙伴中间威信很高。李得钊还有个古怪的雅号，“砧板国士”。
李得钊深得谢文锦器重，谢文锦曾经赠给他一幅字，写的是：“纵有万般苦，誓为民做主。”
每当看到李得钊，谢文锦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当初在省立十中经受的屈辱。那些自命不凡而又鼠目寸光的所谓上等人，惯于用欺压别人的手段，来维系那份如梦幻泡影般的优越感。他们不知道，在积贫积弱的国度里，即便泡影美过彩虹，也罩不住虚假的尊贵荣耀。真正的尊贵，真正的荣耀，只属于强大国度里丰衣足食、互敬互爱的人民。然而，这些追求虚幻荣耀的上等人，给来自穷乡僻壤的学子，给同为华夏子孙的同胞，带来多少玷污史册的伤害。
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清国，是奴化程度最高的朝代。与此相适应，在清朝当主子，特权最多，红利最多，满足感也最强。康熙皇帝号称“圣君”，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其统治期间，《圈地令》《投充令》盛行，满清贵族个个忙于圈地夺人，强迫汉人投充为奴。奴婢无任何人身自由，主人可肆意剥削，随意蹂躏，任意变卖。被充为奴的汉人不堪欺凌，纷纷逃亡，清廷又颁布《逃人法》，严惩逃亡者，重判窝逃者。圈地蓄奴之酷政，直至雍正时期才有所改观。然而，有清一代，奴隶制传统根深蒂固，满族大臣无论地位多高，在皇帝面前始终以“奴才”自称。汉族大臣虽对清帝自称为“臣”，实际地位比当奴才的满族大臣还要低。长期的奴化，使得清朝子民成了这样一个奇特群体，在“上等人”面前，他们卑躬屈膝，苟且偷生，只求能做稳奴隶。而一旦遇到比自己地位低、比自己穷困的，马上变脸，自封主子，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恨不得把多年损失的尊严瞬间找回，于是，无辜者成了其发泄怨愤的对象，贫贱者成为其释放淫威的替罪羊。与谢文锦同为浙江一师校友的鲁迅，在其小说名篇《孔乙己》中，就极为深刻地揭露了这种奴性与暴虐并存的病态世相。打断读书人孔乙己的双腿，使其严重残疾的，不是旁人，正是读书人出身的丁举人。而丁举人的前身，就是孔乙己这样的贫贱之人。在皇帝、朝廷、满清贵族面前，丁举人是温顺的奴才；在贫贱者孔乙己面前，丁举人是暴虐的主子。
从踏进浙江一师的那一刻起，谢文锦就立下志向：自己日后当老师，一定要把自尊自爱、互敬互爱的种子，播撒到每一位学生的心田。从遇到李得钊的那一刻起，他又立下誓言：只要我还当老师，决不允许李得钊这样的学童受到歧视和欺负。
同学们都知道，谢先生喜欢的学生有不少，包括好学不倦的，天赋过人的，多才多艺的，甚至包括不甘平庸、鲁莽出头的；同学们都知道，谢先生最看重的学生有两个，虎头虎脑的金贯真，细胳膊细脖子的李得钊。
同学们不能预测的是，七年之后，身为中共党员的谢文锦，秘密写信给社会主义青年团团中央，介绍八位满腔热血的优秀青年加入SY（社会主义青年团），其中就有他的学生金贯真、李得钊。这二人没有辜负恩师的期望，其后都成长为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最终成为英名镌刻于青史的革命烈士。
金贯真（1902-1930），原名家济，浙江省永嘉县岩头人。1912年入岩头小学读书。1919年考入浙江省立第十师范学校。五四运动爆发后，积极参加爱国学生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组织和参与组织多个进步青年会。1924年任第十师范附小教员，由谢文锦介绍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次年转为中共党员，成为中共温州独立支部主要成员。1925年在谢文锦资助下，与李得钊一道入上海大学学习，不久被共产党派遣参加国民革命军军事训练。1926年秋担任北伐军东路军总指挥部秘书兼党团书记。1927年秋被党组织选派到苏联中山大学学习。1929年归国担任浙南温台（温州和台州）地区巡视员。1930年任浙南特委书记、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三军政委。1930年5月20日牺牲于温州。
李得钊（1905-1936），又名德昭，字伯明，浙江省永嘉县港头人。1917年入岩头小学读书。1920年考入瓯海艺文中学，1924年任该校附小教员。同年，由谢文锦介绍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次年转为中共党员。1925年在谢文锦资助下和金贯真一道进入上海大学学习。同年冬，被党组织选派到苏联东方大学学习。1927年2月回国，担任第三国际代表翻译。1928年起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任《红旗》报编辑，兼做团中央工作，先后在《红旗》《列宁青年》等报刊上发表许多文章。1930年任中央军委秘书。1933年1月任上海中央分局秘书长。1934年6月26日被捕，随后移送南京宪兵司令部看守所，受尽拷打利诱，始终坚贞不屈。1935年8月被判十五年徒刑，移送南京军人监狱，受尽折磨，后染上肺结核，1936年9月因狱医连续错误用药而逝。建国后，周恩来致函华东军政委员会，指示陈毅办理追认李得钊为革命烈士一事。1951年5月17日颁发烈士证。李得钊革命史料现陈列于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纪念馆。
金贯真一直是学生头，谢文锦欣赏他的刚毅果断，更欣赏他的领导才干，曾多次预言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在给友人的信中，谢文锦更是直言，金贯真是他的“得意门生”。谢文锦喜欢与学生打成一片，不少品学兼优的学生，都曾收到他亲笔题写的赠言。谢文锦给“岩头虎”金贯真的赠言，是分量最重的，区区八个字，却寄托着无限希望：“心雄万夫，志在征途。”
四张大桌子，在岩头高小操场背风的一角，拼成两张乒乓球桌，在小孩子的眼中，真的算得上壮观。此后，每到课间休息时，校园这一角便成了最热闹的去处。竞技者龙腾虎跃，观战者潮起潮落。别看乒乓球是洋玩意，但孩子们学起来一点不难，上手很快。不出一个月，绝大多数男生都学会了这项体育活动。与此同时，学生的主观能动性完全被激发出来，新点子、好点子不断诞生。
起初，全体球员只有四副乒乓球拍，可以凑成两组双打。这四副球拍外形规整，木质很好，是谢文锦师范毕业时从杭州带回的。很快，不少男生就有了自己的球拍，形状大小跟标准球拍基本没差别，也都是光板子，只不过边缘稍显粗糙而已。木柄粗糙会磨破虎口和手指，孩子们自有对策，有的缠上布条，有的绕上棉线，也有人干脆花点小钱请修鞋匠贴上真皮边角料。谢文锦购回的四副球拍，由体育老师保管，天气晴好时拿出来放到球桌上，供同学们自由练习，散学后收起。如果天下雨，或者刮风，就不提供球拍。谁都知道，人类刚学会某项技能时，迫切需要向外界展示，也就是说，技痒难熬。下点小雨算什么？照样可以玩。没有球拍怎么办？自己动手做。一个聪明男生，首先想到用一张纸、一支笔拓下球拍外形。一天之内，孩子们用这张拓片为蓝本，争相摹画，几乎人手一张球拍图纸。散学后，无论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无论是父兄肯帮忙的还是父兄阻止的，孩子们都找到了有效办法，自己创造出球拍。当然，天资好的孩子，允诺帮天资不好的孩子写几次作业，以此为条件换取一只球拍，也算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人多球台少，轮不到上台怎么办？学生们又开动脑筋，热烈讨论之后，立规矩，定章法。课间休息时间短，那就来“三球坐庄法”。每次得分后，发球权都易手，谁先输三分谁下场，赢球的连续坐庄。散学后时间长，那就按年龄分组，猜拳上场，一桌单打，一桌双打。
一开始，乒乓球台上是有球网的，也是谢文锦从杭州买回来的。因为常常拆卸，玩的人又太多，球网很快就坏了。不等谢文锦想出对策，孩子们就带来了永久性球网——刷好桐油的杉木方子，比砖头还厚，往中间一摆，最霸气的网子就有了。
又过不久，更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乒乓球打得最好的几个男生，惊奇地发现，把乒乓球运动带进校园、最值得他们尊敬的谢先生，居然成了他们的手下败将。
那一天，手持正规球拍的谢文锦，和一个持土制球拍的男生对垒。没等谢文锦再三挣扎，那男生就干脆利落地将先生“斩落马下”。课间时间短，容不得什么“三盘两胜”，于是同学们齐声高呼：“换人！换人！”
谢文锦很自觉，二话不说，撂下球拍，腾出位置。谁知大家起哄说：“换那头！换那头！”
谢文锦顿时明白过来，抓起球拍，故意板着脸说：“怎么了？嫌我输得不够，要我难看？”
大家都笑了。这时候对手早已换了。好家伙，新对手架势不小，不但不笑，反而瞪着眼，咬着牙，腮帮子鼓得高高的，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谢文锦说：“都想赢我？没那么容易！”挥拳鼓劲，打算翻盘。可惜事与愿违，很快他又输了，这一回输得更惨，比分差距很大。
大家又起哄：“换人！换人！”
谢文锦自嘲说：“你换我不换，屡败屡战！”
由于对方阵营推举的选手都是战斗力最强的，没有悬念，谢文锦又输了。
大家再次起哄：“换人！换人！”
谢文锦抬手制止说：“不换了，快上课了。”随后，他皱着眉，苦着脸，像是问大家，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多大了？老了吗？怎么老是输？不对呀，我才二十几岁呀。”
大家都忍俊不禁，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人群中，有一个人没笑，这就是十五岁的金贯真。他的内心，此时此刻被尊敬和仰慕之情填满了。看过刚才短暂的比试过程，他至少明白了这样几层：谢先生花费金钱，花费精力，把乒乓球引入学堂，一不是为了显示家庭财力——事实上他们家已不再富裕；二不是为了展示个人球技——事实上他的球技很是一般；三不是为了追求名声——事实上某些迂腐的老先生已开始败坏其名声。总之一句话，他这样做，都是为了学子，都是为了家乡、家邦后继有人。这样的人不值得尊敬，那么，什么样的人值得尊敬？
跟金贯真所预料的一样，谢文锦输球，不但不影响师道尊严，恰恰相反，随着谢文锦在乒乓球竞技中落败次数越来越多，他在学生间的威信也越来越高。他所倡导的活动，特别是体育活动，总是一呼百应。当然，其他男生没有金贯真想得那么多，那么深。他们只是觉得，作为谢家三相公的谢先生，出身好，人品好，学问好，出手大方，不拿架子。如果他身穿长衫，戴着眼镜，手握球拍，挥洒自如，永立不败之地，放眼皆无敌手，那么，这样的先生，离山民的子弟太远，只会让学生敬而远之，怎么敢亲近？
谢文锦鼓励学子多打乒乓球，除了增强体质之外，还有一层考虑。孩子们读书时间太长，容易跟他一样，患上近视症。打乒乓球，视线追着球来来去去，眼球活动频繁，有利于恢复视力。为此，他还专门用毛笔在元书纸上写了两行大字，让金贯真带给学生传阅：“乒乒乓乓台上搏击，眼明手快强身健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