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张福的家位于城东的尽头,家里只有一间小屋,屋里除了一张用帘子隔开的卧榻以外,还有一只火炉。火炉边上整齐地放着一些打铁用的工具。
刘盛明走到床的边上,问道:“你家里没人吗?”
“我的两个儿子在三年随军驻守边疆,至今未归,估计是凶多吉少。我的妻子去年得病,也死了。留下我孤身一人,苟活到现在。”
安乐说:“听说张铁匠的铸剑技术远近闻名,何以生活窘迫至此?”
“我铸的剑只卖给普通人家,达官显贵若来求剑,我一律不答应!”
“这是为何?”
“这世上的达官显贵大多是杨敞与杨德这种败类,我岂能让他们用我的剑杀人?”
“这想法真了不起”刘盛明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今日多亏三位舍命相救,可惜我家徒四壁,无以为报,连一顿好酒菜都不能奉上。”
“没关系,”刘盛明挥了挥手,“改天请你到我家做客,请你吃大餐。”
张福点了点头,然后从火炉中的灰烬里取出了一只长长的木盒。他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把宝剑。他将剑身从剑鞘里拔出,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刀刃上散发出耀眼的寒光。张福握住剑柄,轻轻一挥,一剑斩断了卧榻的一角。刘盛明见状,吓得连忙从卧榻上坐起来,蜷缩到墙角。
张福将剑插回剑鞘,向刘盛明双手奉上:“这是我平生所铸的最好的一把剑,可媲美古之干将莫邪。我将它起名为‘蛟龙剑’,蛟者,水中之龙也,待他日渡劫,则纵横宇宙,化为真龙。今日公子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特将此宝剑赠予公子。望公子不要嫌弃我的一番心意。”
刘盛明摆了摆手:“这么厉害的东西你还是当传家宝自己留着吧。我哪里敢要啊。”
“求公子手下,不然,我死不瞑目!”
安乐说:“既然张铁匠执意如此,公子还是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刘璃也说:“是啊,大不了你以后多照顾一下他的生意咯。”
刘盛明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好吧,谢谢了。”说完便将宝剑收下了。
“区区一把剑,何足挂齿。”
刘盛明看着宝剑,对张福说:“我看这地方你是待不下去了,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
“只怕我会连累你们。”
“不会的,你放心。实话跟你说吧,我是昌邑王刘贺,边上这位女孩子是我妹妹刘璃,那位武功高强的白衣男子是我的侍卫安乐。我这次出来是因为一点家事。等过几天我回到王宫之后,你就负责照顾我的起居。你要是想铸剑的时候,我也会让你铸剑。”
张福听罢,连忙行礼:“原来阁下是昌邑王!刚才在下真是失礼了!”
“别这样,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对了,你答不答应?”
“这……”
“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跟我直说。”
“既然大王已经对在下坦诚相对,那在下也不敢再隐瞒。在下本是宫廷铸剑师,因为不满权贵骄横,于是辞官,来到这座昌邑小县。在下以为,杨敞的靠山霍光权倾朝野,并非大王能够抗衡。大王决不能为了我这一老匹夫而与霍光为敌。恕在下不能从命。”
“霍光有这么厉害吗?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怕他!”
“不仅我们怕他,连天子也怕他。”
“霍光……”刘盛明看着宝剑,沉思了一会儿,“改天我真想见见他长什么样。”
安乐连忙上前安抚:“大王不可冲动。”
刘盛明将宝剑举到半空,冥想了半天,突然自信地说道:“我已经有了办法。”
11
刘盛明一行人站在门口,与张福道别:“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张福笑了笑:“多谢大王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在下实在不敢连累大王。在下在洛阳有一好友,所以决定去那里暂避风头。他日,在下必定亲自造访,报答大王的大恩。”
“既然如此,那我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有什么事回来跟我说一声,我一定会帮你。”
“谢大王。”
“那我们走了,你也别送了。”
“是,大王。”
刘盛明一行人转身离开,向着城西走去。张福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三人行至城中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前方有两家酒馆,大街左边的那一家门庭若市,招牌上的“武平楼”三个大字金光璀璨。右边那一家门可罗雀,招牌上的字已经看不清了。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刘盛明说。
“好啊。我快饿死了。”刘璃的眼睛里冒着光。
“那你想去哪里吃?”
“当然是左边那一家。生意那么好,一定很好吃。”
“那我们去看看。”说完,刘盛明便带着刘璃与安乐走进了武平楼。
武平楼里空间宽敞明亮,只是挤满了人。店小二上前笑脸相迎:“三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啊?”
“先吃饭。”刘盛明说。
店小二顿时面露难色:“三位客官,实在对不住,今天的人满了。三位请回吧。”
刘璃大步走上前,抬头对着店小二说:“人满又怎么了?叫他们回去,本小姐有钱,今天这里我们包了!”
刘盛明拍了拍刘璃的肩膀,示意她往后退,然后对店小二说:“我妹不懂事,别听她的。既然人多,我们等一会儿就行了,为什么要赶我们走呢?”
安乐说:“是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像你们这样做生意的。”
店小二回头看了一眼满座的客人,为难地说道:“三位实在抱歉,你们是等不到的。今日我家公子请朋友喝酒,这里面坐着的都是他的朋友,据说要喝到天亮呢。”
刘盛明仔细打量着在座的客人,只见他们个个穿得华丽,与门外的普通人明显不同:“你家公子是什么来头?”
“我家公子乃当今丞相杨丞相的侄儿杨德。”
店小二的话音刚落,只见刘璃瞪大双眼,咬牙切齿,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刘盛明见状,连忙捂紧刘璃的嘴,把她拖出大门。
到了门外,刘璃挣脱刘盛明的手,喊道:“你干嘛捂住我的嘴!”
“你刚才是不是想骂人?”
“是又怎样!”
“这是人家的场子,坐着差不多一百个人,我们才三个人。安乐就算再厉害也不能同时打那么多人。”说完,刘盛明看了一眼安乐。
安乐愣了一会儿,立刻说道:“确实如大王所说。”
“对吧?”刘盛明继续说道,“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回到王宫里,再找机会报仇。”
刘璃想了一会儿,语调突然变低了:“好吧,好像确实应该这样。可是我还是不服气,这口气我实在憋不回去!”
这时,刘盛明突然向刘璃使了一个眼色:“虽然我们现在打不过人家,但我们有脑子啊。我现在就有办法让他感到疼。”
“你想怎样?”
“跟我来。”说完,刘盛明带上刘璃与安乐,走进了武平楼对面那一家小酒馆里。
一进小酒馆的门,三人就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小酒馆约有五十平方米,在里面看不到一个人。
“有人吗?”刘盛明走到门口喊道。
这时,从酒馆里的一张帘子后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人。”说完,那人便钻出了帘子。此人看起来比刘盛明略长几岁,长得眉清目秀,他有些疑虑地问道:“三位,有何贵干?”
“你这里还是酒馆吗?我们当然是来吃饭的啊。”
“真的?”年轻男子睁大双眼,慢慢地走到刘盛明的面前。他仔细地打量着刘盛明,又仔细地盯着刘璃与安乐。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我知道你们,你们是早上劫囚车的那几个!”
刘璃自豪地说:“是又怎么样?有本事报官啊。”
年轻男子连忙摆手:“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曹喜,对三位的行为十分敬佩。现在三位大驾光临,请让在下为三位准备一桌好酒菜。这顿饭不收钱。”
“我们又不是来蹭吃蹭喝的。”说完,刘盛明便从安乐背着的包裹里拿出一串五铢钱。
曹喜连忙后退半步:“这钱绝对不收,三位若要给,在下只好送客了。”
刘盛明叹了口气,把钱塞回了包裹:“那好吧。”
曹喜见状,笑着转过身,钻回帘子后面。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坛酒出来了,“这是我家珍藏多年的酒,请三位品尝。”
刘盛明半张着嘴,看着热情的曹喜,然后把嘴闭上了。
三人坐在木案前,待曹喜将酒倒进酒盏后,安乐对刘盛明与刘璃说:“二位先请。”
刘盛明举起酒盏,抿着嘴,朝它定睛看了一会儿:“那我先吧。”说完便一饮而尽。
“味道如何?”曹喜问。
“有点甜,我觉得很好喝。”说完,刘璃与安乐先后将酒喝下。
“这莫非是……”安乐看着曹喜说道,“御酒?”
“御酒?”刘盛明伸长脖子看着安乐,“你怎么知道的?”刘盛明向安乐问道。
“家里有一坛,乃公子的父亲生前所赐。”
曹喜摸着后脑勺,说道:“没想到这位公子如此见多识广。”
“请问阁下是什么人?为何会有这般好酒?”安乐追问道。
曹喜放下手,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在下乃相国曹参之后,家父曹宗乃第五代平阳侯。然而却在巫蛊之祸受到牵连,以至家破人亡。这一坛酒乃当年先帝在卫长公主下家我祖父曹襄时亲自所赐的御酒,也是我与家人被赶出封地时唯一携带的家宝……”说到这里,曹喜又叹了一口气,“罢了,美酒当配英雄,能把这酒献给三位也是在下的荣幸。”
“真坎坷……”刘盛明张着嘴。
“等等!”刘璃扳着手指头开始自言自语,“卫长公主是我姑姑,你祖父是我姑父。你爹是我表哥,那你岂不是我外甥!”
“什么啊?”刘盛明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曹喜睁大双眼:“敢问这位小姐是何人?”
刘璃起身说道:“家父乃孝武皇帝第五子,故昌邑王刘髆,也就是那位卫长公主的弟弟。边上这个有点猥琐的男人就是现任的昌邑王刘贺,我是他妹妹。我身后那个英俊潇洒的人叫安乐,是我们的侍卫。”
“为什么你给我和安乐的形容词有这么大差异啊!”刘盛明朝刘璃喊道,但刘璃无动于衷。
“这……”曹喜突然向刘盛明与刘璃行李,“外甥拜见舅父舅母!”
“别这样。”刘盛明起身把曹喜扶起,“没想到逛个街都能碰上亲戚,老刘家到底生了多少人啊……”
“可惜我家道中落,不能好好地招待三位。”曹喜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起来。
“跟我们回昌邑王宫吧。”刘璃说。
“万万不可。我是戴罪之身,你们不可与我这种人有来往。请舅父舅母喝完这顿酒之后立刻离开,不可让其他人看见。”
“你们这里的人怎么都这样?”刘盛明挠了挠头,“这样吧。你的难处我也知道。这种事以后再说,不如你先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
“抢武平楼的生意。”
“舅父实在太为难我了。我这里一无所有,怎么和武平楼比呢?”
“你照我说的做,保证他们的客人全跑你这里来。”
“怎么做?”
“首先,趁着天还没黑,你和安乐一起出门,替我买一些东西回来。”
“买什么东西?”
刘盛明想了一会儿:“一百只老母鸡、二十斤油、十斤料酒、十斤淀粉、一千根毛笔长短的竹签,再准备一口大油锅。买回来之后先把这一百只鸡杀了,再把鸡腿肉、鸡翅和鸡胸肉整块地切下来,其他的肉也不要浪费,把它们从骨头上分离出来。去掉皮之后放料酒里腌制一晚上。鸡头、鸡脖子和鸡屁股不要,鸡爪留着,以后红烧。”
“舅父这是要做什么菜吗?”
“明天我再告诉你。”
“好,我这就出去买。”说完,曹喜与安乐一起出门了。
次日一早,刘盛明站在曹喜的酒馆前吆喝:“卖炸鸡啦!西域风味,口感独特。全部只要一钱啦!”
曹喜站在一口沸腾的大油锅边上,将沾满了白色淀粉的鸡块扔进油锅里,从油锅里顿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几分钟后,曹喜用筷子将鸡块夹出,只见鸡块变成了金黄色,飘香四溢。路人见状,纷纷走到油锅边上,指着炸鸡议论纷纷。
刘盛明从手边拿起两根竹签,插进炸熟了的炸鸡里,将炸鸡递给一位被一个男人扛在肩上的小女孩:“小朋友,要不要尝尝?叔叔送你的。”
小女孩接过炸鸡,咬了一口之后停不下来。
“好吃吗?”刘盛明问。
小女孩咬着手指,羞涩地点了点头。众人见状,纷纷掏钱购买。曹喜将一盆又一盆的鸡块扔进油锅,小酒馆的上空中顿时升起了一缕白烟。很快,在曹喜的小酒馆门口就排起了长队,连对面武平楼里的客人也纷纷跑了过来。
昨晚准备的鸡肉很快就用完了,油锅里只剩下最后一块炸鸡。曹喜夹起炸鸡,刘盛明将两根竹签插进去,将它递给一个男人,同时收下了他的一枚铜板。
这时,人群里冒出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我家小姐出一百钱购买你手中的这块炸鸡!”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看向人群中一位举着好几串五铢钱的年轻女子,而她的边上站着一个女人,女人的身高约一米六,头上戴着一顶竹笠,竹笠的周围是一块垂下的黑色纱布,刚好将女人的脸围起来。
少女径直地往前走,带着竹笠的女人跟在后面,而原本挡在她们前面的人群自觉地给她们让出了一条道,直到她们走到获得了最后一块炸鸡的男人面前。
少女将钱举到男人面前,男人睁大双眼,毫不犹豫地收下了钱,并把炸鸡塞进了少女的手里。
“小姐,给。”说着,少女将炸鸡双手递给边上的女人。
女人缓缓地伸出手,将炸鸡塞入黑色纱布,对着炸鸡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咬了一口、一口、又一口……
“有这么好吃吗?”曹喜不禁感慨。
待女人吃完,她走到小酒馆前,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问道:“这炸鸡是谁做的?”
曹喜木讷地举起手:“是我炸的,但是做法是我舅父教的。”
“请问你舅父是谁?”女人追问道。
曹喜指向站在一旁的刘盛明:“就是他。”
“怎么了?你要加盟吗?”刘盛明问。
女人看向刘盛明:“这个炸鸡是谁教你做的?”
“吃多了就会了,这东西又不难。”
“在哪里吃的?”女人的语气显得有些激动。
刘盛明挠了挠头皮:“这个……怎么跟你说呢?说了你也听不懂。”
“说不定我懂,你说。”
“那我说啦。你可不能把我当傻子。我的脑子绝对没有摔坏。”
“不会。”
刘盛明干咳一声:“肯德基……”说完,刘盛明捂着自己的脸,“果然听不懂吧?真不该跟你讲,然后你又要问我肯德基是什么了。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你吃完就快走吧,我要进货去了。”
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半晌之后,她再次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麦当劳……”
“什么?”刘盛明顿时睁大双眼。此时的他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双手发麻,呼吸急促。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麦当劳。”女人抬起头,坚定地说道,“天黑之后我会再来这里,到时候进屋细聊。”说完,女人便转身离开了。
女人边上的少女上前追问道:“小姐,你们刚才在谈些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然而女人并没有回答,直至消失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