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呻吟着醒来。周围一片漆黑,她感觉到地板在轻微的振动,自己就像在微风中摇曳的树枝。她是在空中吗?她在飞吗?还是在一艘龙船里?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她的手指尖碰到了冰冷的金属栏杆,皮皮估量了下笼子的大小,大概只能勉强装下一个俾格米人。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了其他动物的味道,就和诺奥泽在他的小木屋外展示的黑色猫科动物的毛皮一模一样。一头公纳加,她想,那可是一种站起来比俾格米战士都高的猫科动物。诺奥泽曾经无比自豪地唱着描述那次狩猎的赞美诗:纳加扑到他身上,伸长了利爪,他举起早已备好的长矛,给纳加致命一击……
而现在,她却已经失去了这一切。
有人用两根粗糙的木棍和布条做夹板,固定了她的右臂。皮皮摸了摸她的身侧。绷带,规整绑好的绷带。
他们不想让她死?难道他们要把她带到别的地方杀掉吗?
皮皮蹲下身,认真审视自己的现状。没有武器的她被关在一个金属笼子里。附近有什么她能利用的东西呢?任何东西都成。她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直到她的手指碰到了锁头。锁是大个子的发明。不管怎么摇晃和摆弄它都无法打开。她只在关于大个子的故事听说过锁和钥匙的存在。但谁会需要一把锁呢?在俾格米人之间,一切都属于部落。偷窃是她闻所未闻的行为。锁头究竟是什么邪恶的东西?
皮皮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她需要保存体力等着逃脱的机会。她轻轻地触摸背后的烧伤。它们刺痛着,好像油仍然在烧灼着她的皮肤。而除了默默地忍受痛苦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皮皮在笼子里蜷缩起身子,在她的脑海里,她不是身处牢狱,而是在丛林小道上走了几个小时,直到最终坠入梦乡。
皮皮辗转反侧,她一会儿惊醒,一会儿又睡去。她的烧伤结了痂,很痒,就好像火蚁爬满了她的身体似的。没有人来喂她,也没人喂其他的动物。她腹中难熬的饥饿像是在不断地啃咬她的内脏。皮皮试图模仿在先知的故事里听过的那些奇怪的动物,它们能在寒冷的北方冬眠,长时间不用进食。她再一次把那些故事讲给自己听:从空中落下的雨因为太冷而死死抱住地面,最终凝固起来。但雨怎么会凝结在地面上呢?新月群岛从来没有如此寒冷过。丛林是俾格米人的父亲和母亲。什么样的父母才会让他们的孩子被冻住呢?
当想起父母时皮皮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她知道也许自己再也不能重回部落了。小俾格米人悲恸地用指甲撕扯着她的脸,她是那么用力,那么歇斯底里,直到鲜血滴滴地滚落在胸膛。
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纳加每天都会大声咆哮,但没人会把肉拿来。皮皮感到庆幸,她的笼子离那只大猫很远。她听见欧瑞尔在某个地方抽着鼻子大声打呼,而它的幼崽在轻轻地呻吟。即使是欧瑞尔幼崽的体型也比成年俾格米人要大得多。她听到长尾小鹦鹉昏昏欲睡的歌声。还有一次,一阵响亮的嘶嘶声唤起了她记忆中的一条翡翠蟒蛇,那次她和另一个孩子一起被翡翠蟒紧紧缠住。幸好一个俾格米战士将他的匕首狠狠地刺入了蛇的脑子里,及时救了她们,在那之后,部落尽情地享用了一周的蟒肉。过了一段时间,她听见一场风暴正击打着龙船,雨在船舱外持续地咆哮着。谢天谢地,龙船似乎终于停在了某个地方,因为尽管风猛烈地冲击着它,但没有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纳加讨厌暴风雨。它不断地咆哮着,一遍又一遍地冲撞着笼子的栅栏。而雷暴和持续的雨声让她又惦念起她的村庄。皮皮若有所思地咬着她的指关节。她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他们呢?大家都安全地待在战士的窑洞里吗?他们是不是以为她被烧死了?
她必须要逃跑。
直到一天下午,他们被关着的地方忽然涌进了道道光线。大个子们在笼子之间走动,饲喂着动物们,把装着水的碗滑进笼子。动物们都发出的疯狂尖叫,怒吼和咆哮混杂在一起。一根熟透了的绿葶苛蕉砸在了皮皮脸上,接着又飞过来一大块面包。面包太硬了,直接弹出了笼子,落在她几乎够不着的地方。她朝着另一侧的有翅黑脸绿猴发出嘘声,拼命地摸索着,试图抢在那些爪子前拿回面包。小偷!
皮皮在光线下眨了眨眼睛。她意识到这么一个大房间里放着许多的笼子。她能看到一头纳加朝着一个蓄有胡须的大个子张牙舞爪地咆哮,而对方只是站在安全的距离之外,朝纳加扔了一块旋角鹿的腰腿肉。在她的旁边,一条巨大的黄金蟒盘着身子睡着。不,它的眼睛睁开了一道小缝,这个爬行动物在随时警戒着,观察着,可能在考虑着小俾格米作为晚餐的价值。成堆的笼子里还关着颜色亮丽的长尾小鹦鹉和猴子。而在房间的另一头,占据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所有空间的巨大金属笼子里关着一只欧瑞尔,从脸颊上的绿松石色斑点来判断,这是一只雌性巨猿。即使是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她也只能蹲着,巨大的、毛茸茸的脑袋上沾有斑斑血迹。她一定受了重伤,目光呆滞,动作缓慢。她胸前抱着一只巨猿幼崽,那幼崽尚未断奶。欧瑞尔拿起了不知谁推进她笼子里的绿葶苛蕉,把六十厘米长的一整把都塞进了嘴里。
一只葫芦落在了皮皮的脚边,她在猴子偷走葫芦之前一把抓住了它。令人愉快的汩汩声说明里面盛满了水。
皮皮拔开葫芦的塞子贪婪地喝了起来,在她意识到应该节约水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谁也不知道下次投喂是什么时候。她囫囵吞下那根绿葶苛蕉的四分之一,然后闷闷不乐地小口啃着面包,对食物的急迫渴望与嘴里发霉般不新鲜的味道折磨着她。
她那腹中难忍的饥饿感最终还是赢了。
那天,皮皮一双俾格米战士的耳朵一直在追踪着龙船的声音。她试着猜想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皮皮教会自己辨认昼夜里不同的声音,但很快,饥饿感夺走了她敏锐的感官。她陷入了比以往更深的朦胧中。
终于,绳索因为承重过大而发出的呻吟声吵醒了她。龙船中咆哮的声音稀稀零零的,龙船低低的嗡嗡声也消失了。陌生的杂音,而之前船体从未停止的摆动也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陌生香料的味道,她的鼻孔张开,深深呼吸。皮皮和其他动物都感觉到龙船已经降落了。它们躁动不安,发出呻吟或鸣叫或虚弱的啁啾声。
她周围一切的气味和声音都变了个样儿。
毫无征兆地,一群劳工涌入了货舱。人们喊叫着、咒骂着,一个独臂大个子比其他人的声音都更响亮,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很不满意的样子。一双手把她的笼子抛了起来,扔在了货车的车厢里。皮皮的身体都撞青了。他们把猴子的笼子随意堆在她旁边。她用力踢开几双毛茸茸的爪子,他们别想偷走她所剩不多的绿葶苛蕉!皮皮大口吃下最后一点食物,却发现她弄丢了盛水的葫芦。真糊涂!
货车颠簸着发动了。皮皮只能看到明亮的天空,那比她在丛林树冠之下看到的更加广阔。她还看见三个月亮——黄月、碧蓝和翡翠——聚在一起像是在相依取暖。货车经过了一间奇怪的大个子小屋,这是她所见过最大的屋子。大个子建造了石头的小屋吗?含糊不清的陌生语言涌进她的耳朵。货车突然停在了一个充满乱糟糟叫卖声的市场里。
看到和听到的无数杂乱的信息冲击着她的心灵。大个子走过来看着货车的车厢,硬币在商人手中肆意地叮当作响,猴子们朝他们的新主人尖叫,长尾小鹦鹉歌唱着试图哄孩子高兴,是谁用手指戳了戳皮皮的身体。她咆哮着,咬了一只手。
商人用他的手杖末端戳她的肋骨:“给我老实点!”
皮皮不需要会标准岛群语,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她默默地坐了回去,在脑海里想象着该如何杀了他。
不久之后,一个体格庞大的大个子打开了皮皮的笼子,他满嘴的牙都快掉光了,没剩几个,有点漏风。皮皮猛然跳起,想要奔向自由的怀抱,但这个男人显然已经预料到了她的举动,狠狠抽了小俾格米人一棍子,他用劲那么大,皮皮差点昏了过去。天旋地转间,她意识到的下一件事,就是冰冷的金属咬住了她的手腕。她被铐在了一根桩子上。
她近乎疯狂地与锁链搏斗,皮皮像只动物一样尖叫。她猛拉、挣扎。而大个子则开怀大笑,但他没有高兴多久,因为皮皮把锁住自己的柱子给连根拔了起来,大个子骂骂咧咧的,特别生气。但皮皮比他更吃惊。她浑身都僵住了,惊讶地盯着那根坚固的桩子。她拔起了柱子?但她犹豫的时间太久,一张网从天而降,落在她的头上,她的脚离开了地面。
“网住了一个俾格米!”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闭上你的嘴,你这杂种。”
粗糙的手指解开了锁链。
大个子恶狠狠地给了她几拳。痛苦咆哮着涌入她骨折的手臂。皮皮安静了下来,抱着手臂蜷成一团,假装自己被吓住了。她从绳索之间盯着俘虏她的人。他穿着大个子的衣服——笨重的皮革覆盖在脚上,宽阔的肩膀上盖着一件披风。他单手把她提在空中。浓密的胡子中露出他嘴里闪耀的金牙。之前,她只在猿猴身上看到过那么多毛发。她想知道有多少虱子住在他的胡子里。
他又揍了她一拳。“你想要一个俾格米人做什么?”
“放在你的动物园里吗?”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她认得这个声音,他今天一天都在忙着哄骗人。皮皮只听明白了几个词,但足够她明白这些大个子是做什么的了——他们买卖动物,而她就是其中一员。动物园是什么?这个大个子的小屋吗?
男人们在她头顶上又你来我往地说了一阵子。他们假装怒目相向,但很快一起笑了起来,又前臂交握。金牙在明亮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至少,皮皮想,在她一夜就天翻地覆的世界里,双子太阳还依然如初,照常升起。这个大个子该跳进剧毒的云景里去!他刚刚买了一个俾格米战士。一个八个夏天大的战士。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她的脑袋里告诉她:她还没有走过丛林之道,更没有穿越过岛屿之间的巨大的藤蔓。
她能做什么呢?只能等待,像纳加一样耐心地等待。丛林动物最懂得该如何等待。
大个子把她递给另一个人:“我们会把她和欧瑞尔放在一起。”
“最大和最小的放在一起?”他问道。
“在丛林里他们不就生活在一起吗?”
皮皮在网中摇晃着,就像一只被抓的有翅黑脸绿猴,她对于周围万物的兴趣再次复苏,在这两个大个子穿过繁忙的市场的时候紧紧盯着四周。所以这个人认为他能把她关在他的小屋里?那他就不仅像野猪一样胖,还比野猪更蠢。等着吧!夜幕降临之后,她就会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