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皮皮就被坏脾气的幼猿一把从母猿温暖的怀里拽了起来,一把被摔在了地上,力道大得让皮皮的尾椎骨隐隐作痛。母欧瑞尔猿将他拨道一边,喉咙里发出呼噜声,明显是告诉他:乖乖的!
幼猿大步地又走向皮皮,尽他所能地摇晃着肩膀,后腿直立,捶打着胸脯,“呼——啊——咕!”他咆哮着。皮皮咧嘴笑了——这就是他的叫声?呼——啊——咕!他固执地叫着,重重地拍打着他本就颇健硕的胸脯。然后他给了皮皮一拳,直击胸部。
皮皮一口气喘不上来,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着母猿欧瑞尔追着她的宝宝满笼子跑,母猿鸣啼着,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就像是俾格米舞蹈中敲打的木鼓。最后,被吓坏的幼猿转回到皮皮身边,他母亲的身影紧逼着他。皮皮只希望幼猿不是打算再打她一拳。
“呼——啊——咕!”他拍打着胸脯大喊。
这一次,他貌似把她当作了一朵脆弱的被吹口气就会受伤的丛林野花,幼猿又粗又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刷过她的皮肤。
“胡阿古?”皮皮指着自己问道。
“胡阿古!”他怒目瞪她,又把自己的胸腔当鼓一样捶起来。
母猿用她巨大的爪子给了他后背一巴掌。“胡阿古,嚯——唷——咯?”
“嗯……皮皮。”皮皮碰了碰自己的胸部。
“嗯皮皮?”
“皮皮,只是皮皮。”深吸一口气,她模仿幼猿,敲击自己的胸骨,说道:“皮皮。”她用没有受伤的手稳稳地捶在幼猿肩上,“胡阿古。”
这一语言学习的成果让母猿高兴地拍着胸脯呜呜直叫,简直是庆祝了起来。旁观的皮皮和幼猿一脸茫然。她此时才意识到,她可以学着和他们讲话。他们不是简单的生物,他们有语言。他们可以教她。
皮皮顿时兴奋起来,她指向一碗水,问道:“那是什么?”“
“可托托!”胡阿古说道,模仿他母亲沿着笼子蹦跶起来。
从那一天起,俾格米姑娘很快和两只欧瑞尔成了朋友。他们与皮皮分享她能吃的食物。巨猿主要吃树枝叶子一类,而水果是他们的零食,比如葶苛蕉、粉蜜瓜和博瑞卡果。皮皮总是迫不及待地眼巴巴盼着博瑞卡果成熟的时候狼吞虎咽它紫色的果实。炎热的夏天就这样过去,动物园迎来了清爽的秋日。饲养员偶尔会从铁栏门外面给她扔点肉、坚果或是硬邦邦的面包什么的,但是皮皮的主要食物来源还是那些奇怪的老鼠。园长好像很喜欢从笼子上方的管理员瞭望台上扔老鼠。她还寻得一块被工人们建攀登架时扔在一旁的石头,当把石头与墙壁摩擦时,就会产生火星。皮皮会点燃一小堆干竹竿烤老鼠肉吃,她把老鼠串在削尖的竹签上再插入地中,倒挂着悬在火苗上方烧烤。
而当寒冷的暴风雨季到来时,皮皮用竹子的茎干搭架,再盖上树叶和尘土,做了个简易的窝棚来遮风挡雨。让她惊讶的是,欧瑞尔并不喜欢吃竹子,连那些柔软的嫩竹笋都不吃。所以整个夏天竹子都在疯长,现在都有半墙高了。她耐心地用一片巨大的椰子壳锯开那些硬邦邦的茎干,又向管理员比画着求来了足够的绳子绑它。
她学了欧瑞尔猿语。
“皮皮来玩摔跤。”胡阿古会命令她。
他最爱摔跤了。他的母亲有时会陪他玩一会,但是不久就会停下摇摇她满是伤疤的脑袋——那些是捉她的大个子们留下的。她的眼睛会眯起来,满目怀疑。有时她的情绪会变得很坏。这时胡阿古和皮皮就会和她保持距离,不然她就会不分敌我地狠揍他们,就像她敲打笼子里的树木、墙壁、晶璃窗户一样。她发狂的时候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皮皮之所以会和胡阿古玩摔跤是因为她不想荒废俾格米的格斗技能。胡阿古现在已经两米高了,比她强壮得多,在几次失手后,他终于学会了轻手轻脚些,皮皮有时还得请求他再用力些。她用竹子做了武器,对着那些来窗子前观赏她的大个子们射出她粗糙的箭。这总会让她的心情好起来。皮皮没日没夜地在五月之下训练自己使刀弄剑的技能,用竹竿来练习那些她仍记得的战士操练。
那是来到动物园后的第二个夏天,有一日皮皮企图顺着墙造一个竹架子逃出去,可惜被饲养员察觉了。他们对着她大喊,挥舞双臂让她从架子上跳下去,然后从墙上往下倒火油点燃了它。她的梯子就这样付之一炬。又过了一些日子,皮皮企图从半开的第二道门溜出去,结果立刻被三个工作人员捉住了。他们将她扔回笼子,嘴里骂骂咧咧的,让她怒火中烧。
在那之后,老饲养员离了职,一个严肃的新人上任了。他也喜欢给她喂耗子,有一次还扔下一条致命的铜头蛇,结果它被胡阿古用一片木头穿透了脑袋。皮皮将那蛇烤来吃了。蛇肉很是美味。两只猿闻着烤肉味直揉鼻子。
“恶心!”胡阿古咕哝道,用力地挠着屁股。
皮皮抬起头望着她的朋友。他像竹子一样疯长,现在简直都有她三倍高了。她忧伤地数着日子。这已经是她在动物园里度过的第三个夏天了。十一岁了。
把伤痛的情绪赶走,她问道:“有跳蚤吗,胡阿古?”
“俾格米帮胡阿古吗?”
“俾格米帮你!”她点点头,专心坐下来梳理好友的毛发。欧瑞尔身上的跳蚤和她小拇指盖一般大小,扁虱则比她的大拇指第一个关节还要大。它们尤其喜欢欧瑞尔厚厚颈毛覆盖下的一层层鲜嫩多血的褶肉,“蹲下,胡阿古你太高了。”
“胡阿古把皮皮压扁当早餐吃。”
“胡阿古吃素。”她反对道。
“皮皮吃扁虱。”
“嘿!”皮皮把他的胳膊拧到背后。“还不投降。皮皮是丛林之王。”
“俾格米姑娘就是胡阿古背上的跳蚤!”他咯咯笑起来。不知为何这让皮皮很抓狂。她更使劲地拧他的胳膊。“跳蚤会变强!”胡阿古说道,“欧瑞尔是丛林之王。”
突然他的另一只胳膊探了过来将她的头发揉乱。皮皮之前把一头厚重纠缠的黑发编成辫子垂在背后。胡阿古的粗手指伸入她辫子里,扯松了一大缕头发。
这疼痛来得突然,皮皮疼得大叫,力量涌了上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一轮红月在眼中升起,透过那深红的月亮,她听到胡阿古的怒吼。他挣扎着摆脱了她的控制。皮皮被母猿猛击了一下,头朝下顺着笼子的斜坡跌倒在晶璃窗下。
皮皮站了起来,吐出一口泥痰。胡阿古摇晃着肩膀向后退避。天哪,她……弄伤了他?怎么会?但她没有时间思考。母猿欧瑞尔顺着斜坡向她冲来,吼叫声地动山摇。皮皮为求保命纵身一跳。一个巨大的手掌将将好划过她的肩膀。她感觉整个笼子都在旋转。
“住手!”胡阿古叫道。
母猿一个猛刹,旋转的途中撕毁了大片草皮木丛。她的眼里满是疯狂!恐惧如大蛇般缠住了皮皮的喉咙:欧瑞尔是真的打算杀了她!有几秒钟,欧瑞尔就这么瞪着俾格米姑娘。接着,在欧瑞尔猿震耳欲聋的怒吼中,她冲向了皮皮。
皮皮的背部像被山压了一样。她听到咆哮声、呵斥声、尖叫声,草皮和尘土在空气中飞扬。胡阿古!是他将她一把推开。现在他在与自己的母亲战斗。两只欧瑞尔互相撕扯着。他们的怒吼声让整个动物园随之颤抖。他们对面的纳加也开始咆哮,旁边笼子里关着的有翅黑脸绿猴的叫嚣声抓挠声此起彼伏,充斥了整个闷热下午的天空。在旁观战的大个子用他们奇怪的语言叫了起来。
飞扬的尘土沉淀下来,胡阿古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胡阿古!不!皮皮抽泣着恸哭着走向母猿欧瑞尔,你杀了胡阿古!她用拳头捶打母猿的侧腹。你这个恶毒的坏母亲!你杀了……
母猿欧瑞尔喘息着环顾四周,就好像刚刚才注意到身周的世界。她抖了抖颈毛,接着她巨大的手掌覆上皮皮的整个背部。皮皮将头埋进那令人喜爱的毛发中,害怕地抽泣起来,她心都碎了。
“我……抱歉!”欧瑞尔含糊地说着。她摇了摇胡阿古的肩膀。“醒过来吧!醒醒,拜托。”
皮皮挣开怀抱,跪在胡阿古身旁,将耳朵贴近他的胸膛。砰,砰,砰。他的心跳声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甜美动听过。
母猿最近越来越容易发狂了。皮皮意识到自己需要表现得更像一只猿,不然就会被当作敌人。她花了数小时给母猿理毛,这似乎会让她平静下来。她想起俾格米人制作竹笛的技巧。皮皮找饲养员借了腰刀,经过无数次尝试,她终于做出了一个声音不错的乐器。竹子要削得准确粗细,洞要凿得大小刚刚好,洞与洞之间的距离要足够近以适合她的手指,但又要足够远这样才能发出正确的音符。她尝试教胡阿古跳俾格米舞蹈,但他近来变得郁郁寡欢。晚上,他因为关节痛疼得打滚,皮皮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在长身体。胡阿古的食量越来越大,他要吃下堆积成山的食物,也壮得越来越像座小山了。他的肩膀愈加健硕,就像是下面填充了一袋袋被扔给他们作食物的甜瓜一样。他练习着捶打他的胸膛,朝着大树冲刺。一头壮实有力的冲刺的公欧瑞尔实在非常壮观。有好几次他都想去咬她。皮皮在他扭伤自己的脖子后决定再也不和他摔跤了。现在的胡阿古轻而易举就可以把她脑袋拧下来。
季末的暴风雨夹杂着阵阵疾风打在他们的屋子上。皮皮越来越记不清她的丛林和部落了。不管她多努力,记忆都在悄悄褪去,就像指间握不住的河沙。
一天晚上,皮皮躺在屋子外凝视满天星斗,它们围绕着那一轮占满半空的黄月。她感觉到胡阿古来到身旁,心里略感诧异。
“俾格米姑娘冷了?”他低声问道。
“冷。”她表示肯定。
“没有毛,不好。大个子不给俾格米皮衣。大个子坏。”让皮皮惊讶的是,胡阿古将臂膀环住她,将她揽在胸前。他的胳膊是那么大,就像毯子一样盖着她。“俾格米姑娘看星星,想大事情。想什么?”
皮皮静静地向他讲述她是多么思念丛林与部落,她是怎么对着星星诉说,祈祷它们将她送回家。
“不好吗,和欧瑞尔朋友一起?”他问道。
“胡阿古很好。胡阿古的妈妈……”
“生病。”他开口说道,声音轻柔地像是拂过笼顶的清风。“她生病,皮皮。头病了心也病了。她活不久了。”
皮皮认真想了想他的话,心里抑制不住的悲伤绝望。“胡阿古怎么知道的?”
“我们欧瑞尔知道灵魂的道路。她很快会离开世界。胡阿古知道皮皮梦想墙外人类世界。胡阿古不记得丛林。皮皮讲讲丛林?”
他不记得他丛林的家。
她不断讲着,他一直听着。他们望着头顶的黄月慢慢落山,漫天星辰密密地闪烁着,就像是几大把白色的沙砾被撒进浩瀚无底的黑暗之中。她告诉他俾格米的故事和传说,发现自己即便至今也清晰记得其中每字每句。她朋友的身躯就像火苗一样温暖。身上长着厚厚的皮毛让他不惧寒冷。她握着他的手,她小小的手指已经没法绕住他的大拇指了。
胡阿古长成大个子了。她告诉他,指尖轻触他掌中的纹缝。皮皮看到背后的蓝条纹。“胡阿古闻起来不一样了,是公欧瑞尔的气味,大猿猴的气味。胡阿古想去墙外面的世界吗?”
“胡阿古想要伴侣。”他承认了,歪着脸笑了。他挤了挤她的手指。“胡阿古梦见丛林世界和树藤,没有墙的世界,那里猿猴就是猿猴,俾格米就是俾格米。丛林里没有坏商人。胡阿古想俾格米姑娘和猿猴是朋友。好好。”
皮皮从前好奇过欧瑞尔是否会做梦。现在她知道了。他真可爱,会用俾格米的语言,像是“好好”这种话。
“胡阿古怕。”他突然加上一句。
“胡阿古怕?胡阿古大大的勇气。”
胡阿古开怀大笑。“胡阿古知道墙内的世界,”他说道,“妈妈说外面世界很大。不一样。胡阿古要怎么吸引伴侣,如果胡阿古对于丛林什么都不知道?胡阿古怎么找丛林?养宝宝?这是大个子的地方。丛林很远。看。胡阿古看到了龙。”
他巨大的手臂直指围墙上缘,朝着那轮黄月。皮皮深吸一口气。他说对了。虽然它离他们是很远,但巨龙的轮廓和大小是不会认错的。黑龙撕破长空,掠过圆月坑坑洼洼的表面,这一场景壮观得令人心痛,泪水顺着皮皮的脸颊流下。她在这里,困在大个子的动物园内,而那个生灵在高空自由自在地飞翔,远高于他们的现实世界,在这里只有冰冷和老鼠,只有高墙,将一只有灵魂的欧瑞尔活生生与他梦想生活、伴侣、孩子的希望隔开。
“皮皮会带胡阿古去丛林。我保证。”
她的巨猿朋友没有嘲笑这不可能的诺言,安静地说道:“当皮皮生气,皮皮强强,奇怪的强。弄伤了胡阿古,有一次。”
奇怪的强?皮皮盯着她身旁蓬蓬松松的大脑袋,希望自己能读懂他的思想。她记得那次事件。她的朋友将手掌放在上次受伤的地方。现在细想起来,她记得在冲天的怒火下她弄伤了他的肩膀。那确实是奇怪的强。不然一个俾格米姑娘怎么可能弄伤一只欧瑞尔?还有,皮皮突然想到,她有一次把商人的杆子从固定处扯掉了。
“皮皮是丛林之王。”她逗笑道,将疑虑暂抛脑后。
胡阿古咕哝道:“胡阿古梦到皮皮飞过墙。她自由。”
飞?只有……
“皮皮和胡阿古飞去丛林。”皮皮说。
她没法拥有希望,希望带来的痛苦太重。但她的梦想从未停下。也许她可以逃出去然后从大个子那偷一艘龙船。她可以将飞船驶向新月群岛,那是她的家。她会带上胡阿古。他们可以在那里一起学习丛林的生活方式。他可以和其他欧瑞尔在一起。他们会永远是朋友,俾格米和欧瑞尔。
最好的朋友属于丛林,而不是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