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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嘉尔曼(4)

进监的头几天,我心里非常难过;当初投军的时候,想至少能当个军官。同乡龙迦,米那,都是将军了;夏巴朗迦拉,象米那一样是个黑人,也象他一样亡命到你们贵国去的,居然当了上校;他的兄弟跟我同样是个穷小子,我和他玩过不知多少次回力球呢。那时我对自己说:过去在队伍里没受处分的时间都是白费的了。现在你的记录有了污点;要重新得到长官的青眼,必须比你以壮丁资格入伍的时候多用十倍的苦功!而我的受罚又是为的什么?为了一个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贼娘!此刻也许就在城里偷东西呢。可是我不由得要想她。她逃的时候让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七穿八洞的丝袜,——先生,你想得到吗?——竟老在我眼前。我从牢房的铁栅中向街上张望,的确没有一个过路女人比得上这鬼婆娘。同时我还不知不觉闻到她扔给我的皂角花,虽然干瘪了,香味始终不散……倘若世界上真有什么妖婆的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加拉面包,说道:

“这是你的表妹给捎来的。”

我接了面包,非常纳闷,因为我没什么表妹在塞维尔。我瞧着面包想道:也许弄错了吧;可是面包那么香,那么开胃,我也顾不得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决意拿来吃了。不料一切下去,刀子碰到一点儿硬东西。原来是一片小小的英国锉刀,在面包没烘烤的时候放在面粉里的。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洋。那毫无疑问是嘉尔曼送的了。对于她那个神族人,自由比什么都宝贵,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会把整个城市都放火烧了的。那婆娘也真聪明,一块面包就把狱卒骗过去了。要不了一小时,最粗的铁栅也能用这把锉刀锯断;拿了这块金洋,随便找个卖旧衣服的,我就能把身上的军装换一套便服。你不难想象在山崖上掏惯老鹰窠的人,决不怕从至少有三丈高的楼窗口跳到街上;可是我不愿意逃。我还顾到军人的荣誉,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但我心里对那番念旧的情意很感动。在监牢里,想到外边有人关切你总是很高兴的。那块金洋使我有点气恼,恨不得把它还掉;但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这倒不大容易。

经过了革职的仪式以后,我自忖不会再受什么羞辱的了;谁知还有一件委屈的事要我吞下去。出了监狱重新上班,我被派去和小兵一样的站岗。你真想不到,对于一个有血性的男子,这一关是多么难受哇。我觉得还是被枪毙的好。至少你一个人走到前面,一排兵跟在你后面,大家争着瞧你,你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我被派在上校门外站岗。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气挺好,喜欢玩儿。所有年轻的军官都上他家里去,还有许多老百姓,也有女的,据说是女戏子。对于我,那好比全城的人都约齐了到他门口来瞧我。呕!上校的车子来了,赶车的旁边坐着他的贴身当差。你道下来的是谁?……就是那奚-太那。这一回她妆扮得象供奉圣徒骨殖的神龛一般,花花绿绿,妖冶无比,从上到下都是披绸戴金的。一件缀着亮片的长袍,蓝皮鞋上也缀着亮片,全身都是金银铺绣的滚边和鲜花。她手里拿着个波浪鼓儿。同来的有两个波希米女人,一老一少。照例还有个带头的老婆子,和一个老头儿,也是波希米人,专弄乐器,替她们的跳舞当伴奏的。你知道,有钱人家往往招波希米人去,要她们跳罗马里,这是她们的一种舞蹈;还教她们搅别的玩艺儿。

嘉尔曼把我认出来了。我们的眼睛碰在了一起,我恨不得钻下地去。

她说:“阿居·拉居那;长官,你居然跟小兵一样的站岗吗?”

我来不及找一句话回答,她已经进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虽然人多,我隔着铁栅门差不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听见鼓声,响板声,笑声,喝采声;她擎着波浪鼓儿往上纵的时候,我偶尔还能瞧见她的头。我又听见军官们和她说了不少使我脸红的话。她回答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我真正的爱上她,大概是从那天起的;因为有三四回,我一念之间很想闯进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调戏她的小白脸全部开肠破肚。我受罪受了大半个时辰;然后一群波希米人出来了,仍旧由车子送回。嘉尔曼走过我身边,用那双你熟悉的眼睛瞅着我,声音很轻的说:

“老乡,你要吃上好炸鱼,可以到德里阿那去找里拉·巴斯蒂阿。”

说完,她身子轻得象小山羊似的钻进车子,赶车的把骡子加上一鞭,就把全班卖艺的人马送到不知哪儿去了。

不消说,我一下班就赶到德里阿那;事先我剃了胡子,刷了衣服,象阅兵的日子一样。她果然在里拉·巴斯蒂阿的铺子里。他专卖炸鱼,也是波希米人,皮肤象摩尔人一般的黑;上他那儿吃炸鱼的人很多,大概特别从嘉尔曼在店里歇脚之后。

她一见我就说:“里拉,今儿我不干啦。明儿的事明儿管!——老乡,咱们出去溜溜罢。”

她把面纱遮着脸;我们到了街上,我却是糊里糊涂的不知上哪儿。

“小姐,”我对她说,“我该谢谢你送到监狱来的礼物。面包,我吃了;锉刀,我可以磨枪头,也可以留作纪念;可是钱哪,请你收回罢。”

“呦!他居然留着钱不花,”她大声的笑了。“可是也好,我手头老是很紧;管它!狗只要会跑就不会饿死。来,咱们把钱吃光算了。你好好请我一顿罢。”

我们回头进城。到了蛇街的街口上,她买了一打橘子,教我用手帕包着。再走几步,她又买了一块面包,一些香肠,一瓶玛査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把我还她的金洋,和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另外一块金洋和几个银角子,一齐摔在柜台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钱统统拿出来。我只有一个角子和几个小钱,如数给了她,觉得只有这么一点儿非常难为情。她好像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果子,直到钱花完为止。这些都给装在纸袋里,归我拿着。你大概认得刚第雷育街吧,街上有个唐·班特罗王的胸像,那倒值得我仔细想一想呢。在这条街上,我们在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她走进过道,敲了底层的门。开门的是个波希米女人,十足地道的撒旦的侍女。嘉尔曼用波希米语和她说了几句。老婆子先咕噜了一阵。嘉尔曼为了安慰她,给她两个橘子,一把糖果,又教她尝了尝酒;然后替她披上斗篷,送到门口,拿根木闩把门闩上了。等到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就象疯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

我站在屋子中间,捧着一大堆食物,不知放在哪里好。她却把一切摔在地下,跳上我的脖子,和我说:

“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加茱的规矩!”

啊!先生,那一天啊!那一天啊!……我一想到那一天,就忘了还有什么明天。

(唐·育才静默了一会,重新点上雪茄,又往下说了。我们一块儿待了一天,又是吃,又是喝,还有别的。等到她象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吃饱了糖,便抓了几把放在老婆子的水壶里,说是“替她做冰糖酒”;她又把甜蛋黄扔在墙上,摔得稀烂,说是“免得苍蝇跟我们麻烦……”总之,所有刁钻古怪的玩艺儿都做到家了。我说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里去找响板呢?她听了马上把老婆子独一无二的盘子砸破了,打着珐瑯碎片跳起罗马里来,跟打着紫檀或象牙的响板一般无二。和她在一起决不会厌烦,那我可以保险的。天晚了,我听见召集归营的鼓声,便说:

“我得回营去应卯了。”

“回营去吗,她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难道你是个黑奴,给人牵着鼻子跑的吗?简直是只金丝雀,衣服也是的,脾气也是的。去吧去吧,你胆子跟小鸡一样。”

我便留下了,心里发了狠预备回去受罚。第二天早上,倒是她先提分手的话。

“你说,育才多,我可是报答你了?照我们的规矩,我再也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个外江佬;但你长得好看,我也喜欢你。咱们这是两讫了。再会吧。”

我问她什么时候能跟她再见。

她笑着回答:“等到你不这么傻的时候。”然后她又用比较正经一些的口吻,说:“你知道吗,小子?我有点儿爱你了。可是不会长久的。狗跟狼做伴,决没多少太平日子,倘若你肯做埃及人,也许我会做你的罗米。但这些全是废话,办不到的。哎,相信我一句话,你运气不坏。你碰到了魔鬼,——要知道魔鬼不一定是难看的,——他可没把你勒死。我身上披着羊毛,可不是绵羊。快快到你的圣母面前去点支蜡烛吧;她应该受这点儿孝敬。再见了。别再想嘉尔曼西太,要不然她会教你娶个木腿寡妇的。”

这么说着,她卸下门闩,到了街上,拿面纱一裹,掉转身子就走。

她说得不错。我要从此不想她就聪明啦;可是从刚第雷育街相会了一场以后,我心里就没第二个念头:成天在街上溜达,希望能遇上她。我向那老婆子和卖炸鱼的打听。两人都回答说她上红土国去了,那是他们称呼葡萄牙的别名。大概是嘉尔曼吩咐他们这么说的,因为不久我就发觉他们是扯谎。在刚第雷育街那天以后几星期,我正在某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门不远,城墙开了一个缺口;日中有工人在那里做活,晚上放个步哨防走私的。白天我先看见里拉·巴斯蒂阿在岗亭四周来回了几次,和好几个弟兄说话;大家都跟他相熟,踉他的炸鱼和炸面块更其熟。他走近来问我有没有嘉尔曼的消息。

我回答说:“没有。”

“那末,老弟,你不久就会有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夜里,我被派在缺口处站岗。班长刚睡觉,立刻有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里知道是嘉尔曼,可是嘴里仍喊着:

“站开去!不准通行!”

“别吓唬人好不好?”她走上来让我认出了。

“怎么!是你吗,嘉尔曼?”

“是的,老乡。少废话,谈正经。你要不要挣一块银洋?等会有人带了私货打这里过,你可别拦他们。”

“不行,我不能让他们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那天在刚第雷育街,你可没想到啊。”“啊!”我一听提到那件事,心里就糊涂了。“为了那个,忘记命令也是划得来的。可是我不愿意收私贩子的钱。”“好吧,你不愿意收钱,可愿意再上陶洛丹老婆子那里吃饭?”

“不!我不能够。”我拼命压制自己,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好极了。你这样刁难,我不找你啦。我会约你的长官上陶洛丹家。他神气倒是个好说话的,我要他换上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哨兵。再会了,金丝雀。等到有朝一日那命令变了把你吊死的命令,我才乐呢。”

我心一软,把她叫回来,说只要能得到我所要的报酬,哪怕要我放过整个的波希姆行。她赌咒说第二天就履行条件,接着便跑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一共是五个人,巴斯蒂阿也在内,全背着英国私货。嘉尔曼替他们望风:看到巡夜的队伍,就用响板为号,通知他们;但那夜不必她费心。走私的一霎眼就把事情办完了。

第二天我上刚第雷育街。嘉尔曼让我等了好久,来的时候也很不高兴。

“我不喜欢推三阻四的人,”她说。“第一回你帮了我更大的忙,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报酬。昨天你跟我讨价还价。我不懂自己今天怎么还会来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给你一块银洋做酬劳,你替我走罢。”

我几乎把钱扔在她头上,我拼命压着自己,才没有动手打她。我们吵架吵了一个钟点,我气极了,走了:在城里溜了一会,东冲西撞,象疯子一般;最后我进了教堂,跪在最黑的一角大哭起来。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着:

“喝!龙的眼泪倒好给我拿去做媚药呢。”

我举目一望,原来是嘉尔曼站在我面前。

她说:“喂,老乡,还恨我吗?不管心里怎么样,我真是爱上你了。你一走,我就觉得神魂无主。得了吧,现在是我来问你愿不愿意上刚第雷育街去了。”

于是我们讲和了;可是嘉尔曼的脾气象我们乡下的天气。在我们山里,好好儿的大太阳,会忽然来一场阵雨。她约我再上一次陶洛丹家,临时却没有来。陶洛丹老是说她为了埃及的事上红土国去了。

过去的经验使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便到处找嘉尔曼,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尤其是刚第雷育街,一天要去好几回。我不时请陶洛丹喝杯茴香酒,差不多把她收服了。一天晚上我正在她那儿,不料嘉尔曼进来了,带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就是我们部队里的排长。

“快走罢,”她和我用巴斯克语说。

我愣住了,憋着一肚子怒火。

排长吆喝道:“你在这儿干么?滚,滚出去!”

我却是一步都动不得,仿佛犯了麻痹症。军官大怒,看我不走,连便帽也没脱,便揪着我的衣领狠狠的把我摇了几摇。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剑来,我的刀也出了鞘,老婆子抓住我的胳膊,我脑门上便中了一剑,至今还留着疤。我退后一步,摆了摆手臂,把陶洛丹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军官追上来,我就把刀尖戳进他的身子,他合扑在我刀上倒下了。嘉尔曼立刻吹熄了灯,用波希米话教陶洛丹快溜。我自己也窜到街上,拔步飞奔,不知往哪儿去,只觉得背后老是有人跟着。后来我定了定神,才发觉嘉尔曼始终没离开我。她说:

“呆鸟!你只会闯祸。我早告诉过你要教你倒楣的。可是放心,跟一个罗马的法兰德女人交了朋友,一切都有办法。先拿这手帕把你的头包起来,把皮带扔掉,在这个巷子里等着,我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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